学院的规模扩展得太大了,有点像小部落、小城镇,L先生无法再按照自己的想法授课,他放手让玉奇来管理不断膨胀的学院。玉奇将小伙伴们分成不同的班,由早期的几个骨干做班长,制定学院规程,严格管理秩序,学院逐步走上正轨。玉奇在学院里拥有绝对权威,在小伙伴们中一呼百应,俨然一位年轻的领袖诞生。
刚开始,L先生还偶尔去学院给他们讲课,渐渐地课也不去上,因为玉奇主导下的学院专注于学习实用的现代技术、兵法武术,在解决温饱、发展生产、严酷斗争的需求面前哲学历史、艺术诗歌逐渐边缘化。再者,实践的学习如火如荼,也更能吸引活泼好动的年轻人,在蒙太郎的带领下尝试建造舰艇,在蒙二郎、蒙三郎的带领下大力开矿建厂,留在小石屋附近的孩子数量不多,坐下来诵读经典、谈古论今的人就更少。在这种情况下,他去讲课也是听者寥寥。虽然大家依然对他很尊敬,遇到他都会停下脚步恭敬地喊一声“L先生好”。
不需要上课,L先生有了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便如从学院院长的位置上退休,他常常在后山上散步,后来长时间待在山洞里冥想,与两块石碑为伴,回想他短暂的成为人的半生,自在欢喜。想象总是美好的,好似远方等同于诗意,他逃离H星球奔向古老星球,认为那该是多么美丽淳朴和美好清静的地方,以为在这里能找到人类质朴的初心、人美好的善愿和最纯粹的美德。现在,身在古老星球他的迷惘更甚于在H星球,思想如入错综复杂的迷宫,灵魂如同黑暗中缥缈的黑色羽毛,无法落下也无处安放,有时壮怀激烈似奔腾的战马,有时踌躇迷茫似蒙着眼睛的驴子,时而喜悦,时而悲伤,时而迷思。洞外黑白交替,清凉的山洞内潮湿的空气晦明变化,在墨绿色和青绿色之间转换,身心皆属自由的他在光亮中或坐或站,在黑暗中随遇而安睡在石凳上,与苍老无言的石碑共眠。忙碌的大脑空闲下来,久违的梦回来,他常常梦到Paul的童年,梦中,小时候的Paul在海边奔跑,浪花伴着光脚丫跳舞,跑着跑着就长大了,高大的背影背对L先生望着海的另一边。他离老远大声喊他的名字,当他回头时,L先生却看到玉奇——长大了的玉奇模糊的影像,既熟悉又生疏,他英武雄伟如帝王,脸上的棱角比Paul鲜明,像大雕刻家的杰作,平添几分威严,眼神像刀剑一样锋利,透着杀气。L先生被梦惊醒,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身上感到有些凉意,某一个角落有水滴滴落的声响,在万籁俱寂中有立体声的效果,空阔寂寥中显得响亮干脆。
他在山洞里将时空忘却,外面的时间如梭飞逝,好像乘坐飞船在曲速飞行,他在里面做个梦的功夫,外面已然日月更替、四季轮换。他刚从绿草红花中走过,飘散在空中的白色、蓝色、紫色的蒲公英花朵还没落地,就迎来烈日酷暑。长日当空照,知了聒噪叫,他汗流浃背地寻找荫蔽,刚从山洞的阴凉中舒缓过来,秋风已萧瑟。树上的黄叶残云般被卷起落下,他捡起一片黄叶,高高举起对着太阳观看,透过黄色枯萎的皮肤,想从蜿蜒曲折的脉络里品味秋的味道,黄叶太过脆弱了,在空中折断成几段掉落地上。当他再张开双手在空中等待时,天空飘起了雪,零星的雪花在手心融化,留下一小滴清凉的水痕,很快,鹅毛般的大雪就来了,在他身上、地上、山上堆得满满的,棉花一样的辽阔白色笼罩大地,只有汪洋大海波涛翻涌依旧,将雪花尽数吸收,依然保持冰冷的深蓝色。
这个冬天来得特别早,寒风呼啸而过,即刻天寒地冻,积雪将山洞本不大的洞口给封住。小寒那天,L先生回归小石屋。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严寒萧瑟,大雪纷飞,屋外的雪积得有齐腿深。他要给Paul和玉奇烧汤,大家暖和暖和,在厨房里寻找半天,也没有发掘出太多的食材,就把所有的材料都归拢归拢,煮一锅雪里青蘑菇鱼蟹汤,切几块腊肉在火上烤,烤到金黄透亮的腊肉的油“滋滋”往外冒,肉的香、油的香,混合着汤的香在小石屋里扩散,屋外冷,屋里热,小石屋内如蒸笼热气腾腾。
屋外的雪堆得厚重结实,表面的雪在凛冽中沙尘般旋转飞扬,底层的雪被冰得如石块,有不堪重负的枯树枝喀嚓断掉,上面的租户——鸟巢深深地埋进雪堆里。“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一家人围坐桌前,在昏黄的灯光、在烧得通红的木炭的映照下,红色陶罐泛出奇异的宝石光泽,他们将大饼揪成一小块蘸着汤吃,再喝上一口热汤,身上立刻就暖和起来,热气让灯光多了些湿润,雾气缭绕,温情氤氲。
玉奇长大成人,Paul把他当成一家之主,家里的大小事都和他商量。不过,玉奇对小石屋里的一切兴趣不大,他考虑学院、城邦的大事,殚精竭虑地领导蓬勃发展的年轻队伍,难得回小石屋,更少有时间跟着L先生学习。今日相聚,吃着菜,喝着汤,他抓住机会向L先生求教。“L先生,请你教我修理钟表吧!”玉奇说起话来坚定有力,坐直身子注视他,表情严肃。L先生感觉不像在闲聊,而是正式的会见交流,爱迪尔城邦没有精确的计时,更不要说有钟表了,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学习钟表知识。他点开虚拟屏,给玉奇演示钟表的结构和运转原理,玉奇目不转睛地看,专心致志地学,很快就说知道了,他端茶敬L先生。
L先生端起茶杯,对Paul说,“我们一家人干杯。”“干杯”,三只冒着热气的杯子碰在一起。
乍然间,小石屋的窗户纸发出“噗噗”的声音,L先生听觉敏锐,他狼一样的耳朵听到了,Paul和玉奇毫无察觉。他用敏锐的眼睛一扫,几支箭飞向他们,他本能地用手按住玉奇的头,和他一起趴下身躲避,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到“嗖嗖”几声,箭从他和玉奇的头顶飞过,重重扎到墙壁上,刺啦作响。
玉奇身形矫健,几乎和L先生同一时间跳起,拉开大门,闪电般冲出去,屋外有四个白衣蒙面刺客成扇状排布在小石屋前,他们正开弓拉箭,准备第二轮攻击,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射出第二箭了。L先生动作快如鬼魅,“啪啪”两声中已踢出两脚,分别踢向两名刺客,钛合金骨骼释放出惊人的力量,两个刺客连“啊”一声都来不及喊,就如断树枝一般飞出去,掉进雪堆里,看不见踪影,听不到声音,只在雪地上露出弓的一角,弓弦犹在寒风中颤动;另一面,玉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重击一名刺客的胸口,速度如此之快,力量如此之大,那刺客身子晃了晃,脑袋一耷拉,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瘫在地。剩下的一名刺客被吓得魂飞魄散,腿就像冻僵在雪地上动弹不得,手中的弓箭掉落到膝盖处,张着嘴,瞪着眼,发不出声响。
L先生赶忙说,“留一个活口。”但话说迟了。玉奇上前抱住那刺客的脖子,“喀嚓”一声解决了他。
“哎,应该留个活口,问问谁派来的?”
“还要问嘛?”玉奇的语气透出刺骨的冰冷,他用比杀手更深杀气的眼神向着爱迪尔城的方向望去,狂风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他像万千兵马云集的战场上、大战一触即发的阵列前的大将军。
“Paul!”L先生猛地往石屋里奔去,玉奇紧跟着进屋。
小石屋里,餐桌上的汤还在冒着热气,碗筷纷零散落,旁边的地上,Paul倒在血泊中,一支箭插在他的胸前,L先生飞身上前将他扶起。“爸爸!”玉奇哭叫一声。
L先生心如刀绞,泪水盈眶,哽咽着说,“我带你去太空中心。”
“不用,我已经将H星球的一切都放下,这一生我没有什么遗憾,就让我在古老星球死亡吧!”Paul挣扎着说,大量失血让他的脸变得如惨淡的白纸,眉头紧锁忍受剧烈的疼痛,他拉过玉奇的手,眼神欣慰,“玉奇,你长大了,我可以放心地去天国与你妈妈相会了。”玉奇泣不成声。
L先生抱着Paul说不出话来,脑袋嗡嗡响,无奈无力感又一次打败他,他充满智慧的脑袋里除了悲伤就是空白,躺在他怀里Paul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冰冷的世界里他的身体保持温暖,Paul的身体渐渐僵硬冷却,Paul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古老星球和H星球,存储在他脑袋里Paul的一段往事也将随之消失。他隐隐感觉到失去的不止这么多,他身体的一部分、精神的一部分、记忆的一部分也将在风雪中飘散。
L先生将Paul放到床上,将他胸口的箭拔下,把他英俊挺拔的身姿摆放好,给他盖好被子,无言地凝视片刻,找来一张黄纸盖在眼睛紧闭棱角分明的脸上。他一声不吭地做这些,如同烹饪日常的一餐,动作缓慢但娴熟。他坐在床头潸然泪下,玉奇跑到雪地上任风夹着雪吹打脸庞,仰天长啸,发泄心中的悲伤和愤怒,小石屋上的雪被震得扑簌簌往下掉,旷野的几只乌鸦被惊得“哑哑”叫,在空中乱飞。
L先生按照尼灵下葬的方式将Paul安葬大海,让他到天国与深爱的妻子相会。他本想住到小石屋里陪伴安慰玉奇,但玉奇反而宽慰他多休息,Paul的后事自有安排。两天未合眼的玉奇眼中布满如蜘蛛网状的血丝,因伤心和憔悴脸型瘦了一圈,愈发突出脸上坚毅的棱角,如嶙峋的石块,眼神不再被复仇充盈,显得平静冷淡。L先生从眼神中不光看到了成熟冷静,还莫名地感到森森杀气。
经历生死离别,L先生自认做不到他认为还是孩子的玉奇那般成熟冷静。他离开小石屋到后山腰的山洞口,手脚并用挖开层层积雪钻进山洞。他坐在石凳上,默默注视两块长久沉默不语的石碑,好像它们懂情感,能用心交流,会说话,能开口讲述人间千万年的故事。他原本是机器人,用武俊民的话说不是生而为人,按照道理应该少人世间的牵挂,少尘世间的思念,少俗世的忧虑哀愁。但为什么却常常陷入折磨人的痛苦之中,不断经受人间情感的折腾。古老星球留守人类的后代退化,从星球邦联的眼中看,他们需要重新进化才能成为高层次人类。他在古老星球所见,有纷争、有悲哀、有着人间残酷的种种,但总会听到幸福的欢笑,看到真诚和善的脸,也许他们习惯于人间这种三分甜七分苦的纷纷扰扰,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生活,他们安贫乐道遵循天命,他们期盼祈祷希望得到神的眷顾。人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L先生从H星球来到古老星球来探索的命题。对于H星球,古老星球的一切就是过去,他好像从未来而来,虽然应该是从无限的宇宙中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但经过漫长的太空航行到达古老星球,时空扭曲,他其实已经是过去的他了。这样想着,L先生的脑袋又“嗡嗡”地响,怀疑起现在的他不处于现在,而是将回到H星球的过去,从H星球的角度再看古老星球发生着的一切,是未来还是现在呢?
他对短暂的做人生活做小结,最鲜明的印象是他仍然,或许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其本质。他可以清晰地记得吴俏俏的罗嗦、廖武元的痴情和跳跃的说话、米路的聪明能干,更不要说Mary的端庄大气,美丽善良和乔安娜的活泼灵动。说到自己,那就是一种格格不入的骄傲和倔强,以及因此而在外人眼中显得木讷和呆滞。当然也闪现跳入,甚至劈头盖脸打来的那些对立面的言论、辱骂。还有来到古老星球之后所见令他不寒而栗的那些狰狞、恐怖的面容,以及虽然看上去和善、宽宏大度、一派正气、实则心肠狠毒、隐藏着阴谋诡计和害人之心的面具脸。但即便如此。他乐于做一个人,而不是做理性、逻辑、严谨、细致、精确的、一丝不苟按照程序办事的机器人。他联想到在流浪的街头时,傲气的机器人M傲气的言语:做人有什么好?是啊!做人好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要做人呢?他曾经欣赏罗曼•罗兰的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他觉得这种、一知半解、不明究竟的喜欢有一种漫不在乎或者洋洋自得的态度,因人而论,对他一个漫长人生才迈出一小步的人来说显得浅陋和故作深沉。
L先生在山洞里与两块石碑“对话”时,爱迪尔城邦天翻地覆换了人间,一代天子横空出世。
尼玉奇如天神降临长老会大厅。他戴一具金光闪烁的黄金面具,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在肩上,身披玄黄色长袍,腰间束带扣镶嵌着一块硕大蓝玉石的紫色腰带,手里握一根一米八的降龙棍,威风八面,自带气场。
惊慌失措的长老们发现,追随玉奇的不光有学院的几百个学生,还有成百上千的奴隶。“玉奇!”“玉奇!”……人群从城邦的各个角落涌向长老会大厅,自由民听到风声,也加入到队伍中来,百川入海,风起云涌,黑云压城城欲催。大厅的门窗都打开,人们争先恐后地挤进来,宽敞的两扇大门堵塞,两侧的窗户上爬满人,冷飕飕的寒风吹进来,吊灯不胜其寒,发出“嘎吱、嘎吱”的战抖声,长老们被挤到角落,个个面无血色,他们知道大祸临头,末日来临。
首席长老举起权杖作垂死挣扎,用毫无底气的声音喝道,“玉奇,你要干什么?”寒风中如同夜枭鸣叫。
蒙太郎冲上前,用木棍重重地在地上一戳,大厅立刻肃静,千百双恐惧、期待、畏惧、猜测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长老会本应承接神的旨意,施恩于爱迪尔城邦的人民,但他们倒行逆施、恣意妄为、亵渎神灵,给人民不断带来灾难。”蒙太郎高声声讨长老会。
左长老举着权杖颤颤悠悠地走出来,“你胡说。”蒙太郎用长棍打落他的权杖,拿出一支箭——那支从Paul胸口拔出带着血迹的箭,断喝道,“你们这些杀害Paul神的罪人!”左长老挥手,指挥残存的卫士上前拿下蒙太郎,卫士端着长矛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两步,眼睛贼溜溜乱转,相互打气壮胆。周围的奴隶们向前涌去,高声呐喊,卫士吓得扔掉长矛,慢慢后退,转身逃走。
“他们这些罪人,竟然丧心病狂,派人谋害Paul神,用这支罪恶的箭夺去Paul神的生命。”蒙太郎对着人群继续说道。他现在一呼百应,人群高喊,“罪人!”“杀死这些罪人!”
蒙太郎一挥手,奴隶们冲上去夺去三位长老的权杖,将他们的紫色长袍扒下,用绳子捆成三个“粽子”,推到大厅中央。三位长老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面如土色,浑身打寒战般发抖,彻底失去往日装腔作势的威严,变成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杀死他们!”奴隶们、自由民们愤怒地高喊。
蒙太郎对被夺去一切的长老厉声斥责,历数他们的罪行,对他们大加挞伐。最后,他高声宣布:“这些罪人,本应被千刀万剐,才能洗清他们身上的罪恶。但是,我们仁慈的玉奇宽容仁厚,他以德报怨,要让仁义美德照耀城邦,庇护子民,他决定放逐首席长老、左长老、右长老,将长老会的其他长老投入大牢,让他们在忏悔中度过余生。”
长老们被奴隶带了下去,一个个垂头丧气,在奴隶们的推搡下,蹒跚前行,他们暂时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嘿吆!”“嘿吆!”四个膀大腰圆的奴隶抬着圣物走进来,在蒙太郎的指示下,将圣物放到大厅的中央。人们惊骇地发现圣物在转动,钟顶端的蚂蚱随着钟摆的节奏“吧嗒吧嗒”地张开嘴,合上嘴。圣物显灵了!大厅像死一般的沉寂,除了“滴答”声,心跳好像也停住,大家等待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发生。
69書吧
“铛!”钟整点的报时把大家惊醒,人们跪下来,圣物重新转动,神降恩将要赐福爱迪尔城邦。
“尼玉奇是天之子,有他的护佑,圣物显灵,城邦将受神的赐福,受神的恩惠!”蒙太郎乘势宣告。他令人将左长老和右长老的椅子搬走,只留下中间首席长老的座位。
两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巫师走到大厅的中央,在钟的前面,他们甩开身上破旧的红色披风,不遗余力地拼命敲鼓,鼓声隆隆但没有节奏,张开八字腿跳舞,头晃得像疯狂的拨浪鼓,竭尽全力将身上丝丝挂挂的丝带甩得高高的,他们要向城邦的新主人献媚,祝贺新主人登位。
玉奇四平八稳地踱步走到椅子前,双手撩起长袍,转身坐下,他青松般挺拔巍峨,黄金面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发出耀眼的光芒,他如天子般神秘不可测,他的心思别人再也猜不出。他透过黄金面具目视前方,但不是看眼前低头躬身的小伙伴,也不是看从大厅延伸到街上无数匍匐在地的奴隶和自由民,他一直看向远方的大海和大海边缘的陆地——他要统治的天下。
“天子!”“天子!”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爱迪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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