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好像无形的软猬甲,它不似铁栅栏、铁甲那般刺眼、那么令人望而却步,对于认同它的人如同拥有保护的神力,对外界一丝一毫的威胁和挑战竖起令人生畏的刺。当然,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被裹挟其中而不自觉的、不囿于旧习惯的人,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地被拖入无法逃避的泥沼,遭受针刺的痛苦。对于幸福来得太容易的L先生,他鲁莽地闯入人类生活如同反穿了软猬甲,被无情地刺挠一番不可避免。不过在他以后漫长的人的岁月里,他懂得这种刺挠对于人生的荒诞来说不值一提。
他心怀憧憬,似乎行走在美好生活的康庄大道上。Mary搭乘无人驾驶飞行汽车接他到F社区看虚拟购买的房屋。
数十米的纪念碑是社区广场的标志性建筑。钛合金的三个面成窄窄的梯形状,齐刷刷地往上延伸,径直收于顶端一点,像一座牵引拉长的金字塔。L先生知道这是源于古老星球古埃及用来崇拜太阳的方尖碑,后来的纪念碑竞相模仿这种风格。钛合金材料的塔尖在光线照耀下闪闪发光,抬头仰视间,敬仰之意油然而生。他感受到一种穿越时空的理性美,大概如此别具一格形态设计就要产生这种效果。他注意到方尖碑上有一些图案:抽象造型的青铜面具有超现实的镜像,从远古走来又似从未来穿越;枝桠的神树之上灯火闪亮,似神鸟展翅欲飞,树干是神鸟的身体,烛台是神鸟的羽翼,形态招展栩栩如生;摇头摆尾的神兽之上跪着一个铜人,扁平的脑袋上(也可能是扁平的帽子)顶着象征王权的圆鼎,有趣的是,在神兽的鼻翼立着一个精灵状的小人,他戴一顶三角帽子,姿势神态要比跪着的“大人”要生动些。短时间内,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图案要表达的意境,但他在脑中略加搜索,就知晓图案的来源:古老星球三星堆中几件标志性文物。它们是一种象征,也可能是一种隐喻,是一种文明的传承,意味着一种新的文明的产生,反正是跟青铜面具一样神秘莫测。
Mary像主人一样介绍说这是殖民纪念碑,她又指纪念碑下方的飞船模型样的建筑,雕像模仿早期殖民者登陆时乘坐飞船,内部用作虚拟博物馆。L先生眼中所见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人类迁移、开拓、殖民的宏大史诗在脑海中回荡。他思绪飞扬之余想到Paul,F地块的搬迁谈判由他负责,他明智地建议建设一座博物馆纪念殖民人类的丰功伟绩和筚路蓝缕的艰辛之旅。L先生想起以前的事,Mary也想到了,她叹一口气,心中充斥落寞失落的水流,酸楚之情喷泉般上涌。这段时间,她经常在广场散步,但从未关注这些建筑。今天,在用手指博物馆的一刹那,往事忽地涌现,感伤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升腾而起。心事重重之际,她无意间瞥见广场边缘的孔道,上面覆盖着圆形的合金盖的管道的检修口和放气口,盖子上缀满菱形状的小孔,平时周围一丝风也没有,它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连一粒沙砾也不会飘过。但今天,它有了动静,从合金盖的小孔里升腾起一股股强劲有力的水雾,持续不断地外溢,拧成麻绳状,像缠绕一起的蛇直往上冲,发出“滋滋”的声音。
L先生看出Mary的落寞和失落,拍拍她的肩膀,细心安慰她,“事情已经都过去,Paul都放下了,你也释怀吧!”Mary低下头,不去看他,沉默片刻后,她指冒着热气的孔道说:“H星球的反物质能量系统和水能系统都在地下,我们脚底下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地下网络,这些孔道是水蒸气的释放口。”L先生看时,蒸汽已经在空中消散,只隐约可见一些灰白色的影子,孔道恢复安安静静的状态,合金盖上洁净如水洗过,一粒金色沙砾也没有,好像刚刚的升腾飞扬只是眼中的幻觉。幻觉倒不是幻觉,隐约的影子是证明。只有敏感的人才会注意这种角落里无谓的景象,自从Paul去古老星球后,Mary变得敏感,成了一个心细如发的女人,对平常不关心的细节特别留意。
广场上稀稀拉拉站一群人,纵横交错毫无章法地排列,她们和着音乐在跳舞。一个虚拟美女在队伍的前面领舞,它双手平行向前伸出,不整齐的队列里的人也学样双手平行向前伸出,动作参差不齐,一双双长短不一的手高高低低地晃动。虚拟美女身体向前倾,绷紧身体,直到平行于地面,一只脚慢慢抬起,也平行于地面,脚尖绷直,像一个大大的“T”立定。广场上的人依葫芦画瓢,做得不协调,松松垮垮的,有的人成Y形,有的人成倒着的L形,有的人一只脚在屁股后面踢,像一把坏了的剪刀。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乐成一团,引得在周围打转的机器猫、机器狗也兴奋起来,它们跑进人群,在她们脚下穿梭,欢快地叫,人们更加东倒西歪站立不住,如同碰倒了多米诺骨牌,手撩着了脚,脚又绊着了腰,腰笨拙地拖着屁股压到了腿,接二连三地她们都摔倒。
在慌乱地拍手、拍腿、拍肚子吵闹的人群中,Mary看到邻居吴俏俏,爱凑热闹的她当然不会缺席这样的热闹。吴俏俏站起身歪斜着身体拍后腿,似乎上面沾染了砂粒,转眼间她看到Mary和L先生,嬉笑的脸奇怪地扭动了几下,似乎内心在纠结要表达出怎样的表情。她冲他们挤出一丝微笑,没有急着向他们走过来,而是拉了拉身边的几个老太太,叽里呱啦地和她们说几句话。几个人的头都转过来看Mary,又看L先生,就像医院里的扫描仓,从上扫到下,又从左扫到右,要把身体上的问题清清楚楚地透视出来。站在那里被冒失地看着,像个病人被“医生”盯着,他们感到很不舒服,浑身起鸡皮疙瘩。终于,吴俏俏说完话,向Mary招招手,从人群中跑了过来,用异样的眼神瞄L先生,不知所云地呆笑一声,把Mary往旁边拉了拉,背对着他,关心地对Mary说:“房产公司来备案说你要给机器人买房,就是他吗?”
Mary把身子转了转,由于吴俏俏要说悄悄话,脸几乎贴到她脸上,说话时两人气息相通,她不喜欢种故作亲密的方式,借着转身之机离她远一点。对于吴俏俏关心的八卦,她不以为然也不放在心上,语气肯定地说:“对,要买房给L先生住”,她拉着L先生的手,“L先生,这是我的邻居吴俏俏。”
L先生向吴俏俏点了点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吴俏俏对L先生说一句,身体很别扭地扭了扭,稍显不自在,她转向Mary说:“社区群业主不能接受和机器人住同一个社区。”Mary心中一惊,眉头一皱,她们这是起什么幺蛾子!吴俏俏支支吾吾地接着说:“其实,我倒没多大意见,可是,大家觉得机器人住在社区是以前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她这样说着,眼睛不敢直视Mary,余光偷偷向广场瞄去。
广场上老太太们刚才还三三两两分散站,现在已聚在一起,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往他们这边张望。每个人都表情严肃,眼神里充满关注,仿佛发生重要的事情,她们必须要商量个方案才行,又似乎面临外敌入侵的部队,正会商防御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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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顺着吴俏俏的目光看她们时,老太太们指指点点的手都停在半空,张望的眼睛瞬间僵住,阒然无声,静静观望。不过也就一小会儿时间,她们微微侧过身,不面向他们这边,但还保持半圆形的队形,继续小声地说话,她们在开一个重要、秘密的会议!
Mary有些愤然,她不能理解L先生买房关她们什么事,从法律和制度层面都确定没有问题,凭什么她们认为以前没有过这情况就不行,照她们的思路,老早以前人类从没有离开古老星球,那人类就不要到外星球殖民,那她们老祖宗殖民人类就不会到H星球,也就没有她们的存在。
吴俏俏安慰她,让她别着急,再仔细考虑考虑,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但又强调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业主群不同意,房产公司就不能备案,房产公司不备案,房子就不能出售。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Mary气冲冲地说,拉起L先生就走,吴俏俏尴尬地回到人群里,老太太们小鸟一样围上去,激动地对她说话,她也激动地说话,手指翻飞、吐沫纷飞,像指着天发誓,对着地斥责,向吴俏俏,不,向他们声讨。L先生像看到一群小鸡在啄米,头与嘴巴的节奏都极快,哒哒哒的,心里觉得好笑,为Mary的生气不值。
他们在小区里找到“买”的那套排屋,确实离Mary的家近,斜对面的邻居。L先生做了个为难的表情,“她们好像不同意我住在社区,如果业主群不同意备案,房产公司就不能卖房给我们。”Mary气忿忿地说,“不要管她们,总有办法的。”她虽这么说,但心里明白,这种情况下,在F社区买房给L先生住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她住在F社区有一段时间,和社区里的居民有些交往,见面都打招呼,居民们也很客气,他们每天忙忙碌碌地关心各自的油盐酱醋茶,似乎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但她能感受到一种气氛,一种对于新鲜的、外来事物的防范、排斥心理,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破坏他们长久以来习以为常的生活,就像保护鸟巢的鸟儿,遇到风吹草动就会竖起警觉的羽毛,将外来者拒之门外。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要有人来组织,看似松散毫无纪律性的他们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形成一种抵抗防御的力量,这种力量像蜘蛛网,看似无形柔弱,却韧性十足,能将“攻击”的力量消弭于无形,人一旦被网住,就如飞虫困在里面,任你拼命挣扎使出多大的力气也无力突破。
Mary刚送走L先生,“潜伏”的吴俏俏“准时”出现,手里端着放着一个大碗的托盘,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Mary冷淡地沉默以对。吴俏俏不受冷淡态度的影响,保持满脸的欢笑,“我做了点鲅鱼馅儿的馄饨,请你尝尝。”
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笑容满面的吴俏俏像平常一样化着浓妆,过分热情的笑容把厚厚的粉挤出一道道细纹线,这样的笑容让Mary不好再拒人于千里之外,“谢谢!劳你费心”,虽然她说话的语气冷淡,但请吴俏俏进到屋里。
吴俏俏把碗放到了餐桌上,从托盘里拿调羹递到Mary手中。Mary闻到鲅鱼馅儿的馄饨的清香,以前L先生倒是没做过馄饨,自己点外卖也只是偶尔买过水饺。六只圆圆胖胖的馄饨浸在淡黄色的清汤里,半透明的馄饨皮透着粉白色的馅儿,周围恰到好处地漂浮着几片青绿色紫菜,几只小虾米伴着青翠的葱花在清汤里荡漾。她艳丽的妆容与雅致的清汤馄饨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盛情难却,Mary冲她笑笑表示谢意,用调羹盛起一只馄饨送到嘴里,轻轻咬开,滑嫩的鱼肉、虾肉、猪肉和着汁水跳跃而出,香气溢满整个口腔,一直滋润到胃里。她对吴俏俏竖起大拇指,嘴里咕哝着说美味。
对美食满意夸奖是对厨师最高的奖赏,吴俏俏喜开眉梢,两眼亮晶晶,泛着光芒,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是我最拿手的菜。”“你可以去开个饭店,店名就叫吴大姐馄饨,最好还能搞成连锁”,Mary吃完馄饨,继续夸奖她的厨艺。
吴俏俏听着Mary发自肺腑的赞美,看着她开心的笑容,心想,“要征服一个人,先要征服她的胃”这句话果然灵验,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灵验真理。她变得放松了一些,不再刻意地堆出满脸的笑容。
“好吃就好,以后可以经常做给你尝尝,毕竟你一个人在家,我也一个人在家,互相有个照应。另外,不让L先生在F社区买房的事,还要请你理解,其实,从我个人来说是无所谓的”,吴俏俏坐到Mary的对面拉起她的手,好像美食拉近了距离,她们是亲密无间的闺蜜,要相互倾诉衷肠。
吴俏俏的手温暖柔软,一点也不像L先生的手,Mary与吴俏俏只是正常关系的邻居,她不具备吴俏俏这种自然熟、很快热的本领,她感到不太自在,想把手抽开,却又怕伤吴俏俏的热情,就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对她尴尬处境的理解,趁机把手抽了出来。
“我了解,虽然我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Mary态度和善、语气友善,这让吴俏俏感到欣慰,机灵的她乘势捧Mary两句,“她们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对新的事物接受得慢,对外面的世界感到畏惧。我可是一直很欢迎你的。而且你不知道背地里她们说了多少羡慕的话,羡慕你漂亮大气、高尚贵气,站在她们中间如同鹤立鸡群。”吴俏俏拍Mary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不知是表达她艳羡之意,还是模拟老太太们羡慕的神情。Mary淡淡一笑,她对于自己的知性、美丽有自信但不自负,对于吴俏俏略微夸张的描述既不表现出沾沾自喜也不虚情假意地自谦。
Mary和吴俏俏聊了一会儿,这样的聊天对她殊为难得。也许这就是她和Paul以前不能理解的一种“非理性因素”吧!最后,吴俏俏总结:她们对L先生总会接受,不过得有个过程,毕竟,目光短浅的她们不像与时俱进的高档社区人容易接受新鲜事物。
Mary送吴俏俏出门时,她突然转身,神秘兮兮地说:“你不会喜欢上L先生吧!”
“怎么会,你瞎想。”她作嗔怒状把吴俏俏推出门,但说着话时,自己却没那么有信心,或许真的喜欢L先生,或许因为喜欢L先生脑海里一部分Paul的记忆,这些她都不能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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