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y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指点开虚拟屏，点击个人财产处理界面，拨通8号个人财产专员David的视频电话。在H星球，星球管理委员会将管辖区域按网格状划分，每个网格设置不同专员处理不同事务，民政专员处理居民的生老病死之类，个人财产专员处理个人纳税、财产处理之类。当然，H星球的生活有规律、有秩序，社会如同精致的钟表精确地运行，人们如坐在有隐形轨道的火车里，平和宁静地前行。需要处理的事情都不太复杂，大多数的事情居民通过视频连线专员就可以办理好。仿佛有能量的罩护佑，生活就该这样有序和平静，H星球本来是砂砾遍地，大多数周期里都刮着十级大风，但自从能量罩将星球笼罩之后，N市就变得平静祥和，环境宜人舒爽，即便是起风，也是那种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就连郊区的小海也只是让人心境平和的微波粼粼，没有令人心血澎湃的激荡波浪。
视频电话接通，David热情和Mary热情打招呼，客套地和她闲聊几句，感谢她上次给他们做法律辅导，说她丰富的法律实践让他们叹为观止，他们都获益匪浅。Mary笑了笑，知道他既是客气，也是真心话，她对自己在专业领域的经验和成就颇为自信，也希望把经验与别人分享。她话题一转，直奔主题说正事。David收起笑容，坐正身子，用认真的口吻问：“Paul既然要永远留在古老星球，他就应该把财产给你，为什么还要分割？”David对她的故事了解，他明知故问，有点替她打抱不平的意思。
她对他解释Paul把财产留给了L先生。“L先生！”David有点吃惊，将身子往前一探，好像要往视频前面靠近些，才能听得清楚，“你是说机器人L先生吗？”Mary平静地点头确认。
“把财产留给机器人L先生”，David一边说着，往后收回前倾的上身，整个人靠到悬浮椅子上，“在H星球，这种事应该没有发生过，至少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
Mary对于David惊讶的反应早有思想准备，她不作过多的解释，只说还要用这笔财产为L先生买房。早在古老星球时，人类对于机器人用迭代的速度跳跃式发展就心存忌惮，生怕机器人会失去控制成为反噬的怪兽，或者反客为主翻身作主人，统治毁灭创造它的人类。H星球技术高度发达，人们对于机器人的容忍度提高，但说到机器人要继承遗产和买房确实有点破天荒了。David拍了拍额头，大声说：“还要买房！这事要容我几天来想想，我查查法律和规程，看怎么操作。”
Mary笑笑，认真地说：“好的，今天就是我的正式申请，三个工作日后，我再联系你。”David用手关闭触控屏时，嘴里还念叨着，“给机器人买房子，我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H星球公共事务办理效率不快也不慢，就如他们不温不火的生活节奏，人们好像对三个工作日情有独钟，无论是紧急的事还是和缓的事似乎不用商量都知道：约定俗成三个工作日。
三个工作日后，Mary再次视频连线8号个人财产专员David，询问申请情况。David做了充分的研究，用探讨的口气和Mary协商。他说，Paul赠给L先生的财产，从规程上看，L先生无法接受。Mary是法律专家，她指出理论上L先生应该可以接受，只是，L先生没有ID，所得税交不了。David竖起大拇指夸奖她专业，他说出他的“研究成果”：Paul赠给L先生的财产可以办理转移手续，但只能由Mary监管使用,她有星球ID。
Mary向David做握手的姿势，表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但说到L先生买房子的事，就比较棘手，L先生没有ID，不能交税，也就不能买房。
“咚咚”，有人敲门，门被推开一条缝，米路的脑袋钻进来。他看到Mary在通话，用手指放到嘴唇前，“嘘”。她指了指沙发，请他先坐下。米路蹑手蹑脚走到沙发上坐下来，笑吟吟地盯着Mary看。她转头对David说感谢，等L先生买房需要交税什么的时候再报单给他。David和她说再见，临下线时嘴里嘟囔道，机器人买房属于另一个问题范畴了，需要重新研究。
Mary关屏幕，悬浮椅往外移了移，面对米路。他身材高大，靠在沙发上，两只手臂舒展地放在沙发靠背上，沙发显得小巧秀气，他好似要把整个沙发揽抱在怀。
“给机器人买房”，米路的口气明显不屑。
Mary被他的态度气恼，脸色微微不悦，反驳道：“给机器人买房就这么奇怪吗？L先生可不是一般的机器人，他有超越其他所有机器人的大脑，他的情感细腻丰富，懂得关心呵护人，有些方面不比人类差。”米路依然坚持说即使不一般的机器人那也是机器人！他看出Mary不高兴，把语调稍微降低了点。
“学习！”Mary大声说，“你想象得出吗？L先生在学习。”
“学习！”米路跟着重复一句，“机器人那不叫学习，叫输入信息”，他这样说着，但明显信心不足，因为Mary的语气坚定，还透着一股子骄傲的劲头。他略微歪着头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L先生的学习，就像一只靴子已掉到地上，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地。
“L先生在学习历史，不是输入信息，他头脑里已经输入足够多的信息，他在深入学习思考，学习历史、学习诗歌、学习神话、童话故事。他从中品味出美，品味出深沉的情感。他还把这些感悟、美丽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给我听”，Mary语调平缓，饱含沉静的情绪，仿佛还沉浸在与L先生的聊天中。
69書吧
米路本能地要反驳机器人不可能会学习，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他不仅理性严谨，又对Mary抱有好感，关心她的生活。他看出她说话时情感真挚、语调深情忧沉，由不得他不信，看来L先生真的不同凡响，在Mary的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他像一只爱炫耀的孔雀碰见比他更漂亮的开屏羽毛，立马有点泄气，骄傲的心重重地掉落地上，心中涌起阵阵醋意。他的情绪如坐在游乐园的海盗船上翻滚起伏，沉默不语，脸上阴晴不定，脑中酝酿新的词句。
Mary见米路发蔫，知道他有小情绪，就换一种商量的语气说：“现在不管L先生学习什么，当务之急是要给他买套房，不能让他继续在街头流浪。”
听到Mary与他商量，米路来了精神，坐直身体，问道：“你刚才和专员聊得怎样？”
“个人财产我帮着支配使用没有问题，就是L先生买房需要ID交税，就比较难办。”
“这样啊！”米路想了想，稍许，脸上露出一点狡猾、一点调皮的笑容，“有个办法，不过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
Mary对这种笑很熟悉，米路虽然说话有点傲气、做事咄咄逼人，但他理性思维敏锐，感性思维比较简单，相处起来容易，有话当面说掉，不会背后记仇使坏。而且在关键时刻总能有别出心裁的鬼点子。她装作不耐烦，抬高声调表示催促，“有话就快说，不要在这边卖关子，只要能解决问题，什么办法都行。”
米路收起双手放到膝盖上，人往前挪了挪，用试探性的语气说：“你知道，在古老星球时，有过案例：富翁把房产等遗产留给宠物猫”，他瞅一眼Mary的脸色，见她并不介意，就继续说：“参照此案例，以Paul的名义买房，再赠送给L先生。”Mary能够理解米路的意思，但是还有疑问，因为不管如何操作都回避不了交所得税的问题。“赠送使用权”，米路拍了拍手，“赠送给L先生使用，直到他去世。”Mary往椅背上一靠，“哦！”她有点明白了。“当然，L先生是不会去世的，他就等于永久拥有房子”，米路得意地说。
Mary一听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以解决当务之急。她心中赞同，口中佯作生气地对米路强调说，不过，L先生可不是宠物，她把他当家人看待。
米路摆摆手，解释说只是参考这个案例，没说他是猫，况且L先生是会学习的机器人嘛！他既感到欣喜又被嫉妒心困扰。他出了一个好主意，听得出她接受意见的意味，心中自然高兴。但看到她称L先生为家人时表情关切又温情，自己与她做了这么多年搭档，她似乎从来也没有这么关心过他，虽然他对她的喜欢溢于言表，在律所是公开的秘密，他顿感伤心，自己竟然不如一个机器人！
Mary说：“这不一样，L先生在我家工作这么多周期，相处的感情不可替代，而且，Paul把在H星球的记忆也留给他”，她顿了顿，觉得要照顾一下米路的情绪，又说，“不管怎么说，你这个小诸葛今天出了个好点子，谢谢你！”
米路站起身要离开，临走不忘抓住机会和她套近乎，“不要说谢谢，什么时候能赏脸一起吃个饭？”对于L先生买房事有了解决之道，Mary心情愉快，就说应该她来请，等她把这些事情处理好吧！
晚上，Mary连线“长河如烟”告诉他可以准备找房了。L先生做OK的手势，说要买靠近她的房子，到时可以做邻居，可以给她分享美食。“苹果派”，他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见她脸现疑惑，他双手围成圆形模拟苹果派的造型，“我看古老星球上的电影，一户人家搬到一个新的社区住，都会给新邻居们送上苹果派的。”
他们点开F社区一家房产公司的空间，虚拟屏上跳出一个精神抖擞的小伙子，语速极快地说着广告语：“金杯银杯不如顾客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顾客的夸奖，到F社区买房买的是一个家，一个五星级的家。”Mary用手点划，进入虚拟展示区，以她家为中心向四周搜索，绿色标记的房屋是正在出售的，她在其中选几幢靠得近些的房子指给L先生看。
L先生几乎不假思索，敏捷地用手点了靠得最近的一幢。Mary伸手做拉钩的手势，他伸手拉钩，脸上做出高兴的表情。
Mary双击绿色房子的标签，和L先生一起全息进房屋，在虚拟导购的带领下参观各个房间。这是一套排屋，门口有一个小院子，房屋有三个房间、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两个卫生间，还有一个小阁楼。结构与Mary的房子差不多，装修也差不多的简洁。在H星球房屋都是装修好的，当然大多数的人家不要复杂繁复的装修，虚拟技术普遍应用，大家根据自己的喜好买些虚拟背景产品，平淡的房屋立刻丰富多彩，大海、高山、草原、森林、星系……，应有尽有，富裕一点的会买许多种，不同心情、不同场景随心搭配使用。Mary原来的别墅（也是L先生居住的地方）里买了好几种虚拟场景，她对蓝色星河情有独钟，使用最为频繁，经常喝着高脚杯的太空水，凝视深邃幽远的宇宙。车库？在H星球，人们用不到，因为没有人拥有私人汽车，人们出行乘坐无人驾驶飞行汽车和悬浮列车，汽车和列车由星球委员会统一配置，通过网络调度运行，保证交通的高效、快捷、畅通，人们凭ID乘坐，当然，私密性高的无人驾驶飞行汽车比公共性强的悬浮列车要贵许多。
虚拟导购热情介绍，说这是F社区的主流产品，房型实用、价格适中，只要500万电子货币，同样的房子如果在高档社区要1500万电子货币。他夸张地描述，说到500万时捻着拇指和食指表明便宜，说到1500万时则双手合拢，如同捧着一个大金元宝。虚拟导购看上去活灵活现，和人类导购一样表情生动，推销的说辞一套一套的，它背后有AI技术支撑，看上去比机器人L先生要活泛机灵。Mary觉得它和L先生区别非常明显，虚拟导购是虚构的光和影，L先生实实在在的几乎等同于有血有肉的人类，更重要的是他有温度（不是体表的36.7度，而是情感的温度），而且她似乎对他有家人的情感。
Mary对价格表示认同，因为她就住在F社区，了解行情。热情的虚拟导购顺利完成生意，请他们确认，再去业主群做备案。Mary转头问L先生是否合适？L先生只关心房子的位置：是否离Mary家近，其它一概不问，表态说她认可，他就合适。
虚拟导购到此刻才发觉是机器人L先生买房，愣在那里，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想不到说啥，它从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后台的机器运行得轰轰响。Mary对虚拟导购解释，“是Paul买房，送给L先生住。”虚拟导购这才缓过神来，“哦，Paul买房，L先生住，我先做备案吧！”，在他们关闭全息时，导购又强调道，“是Paul买房，L先生住！”
选好房子后，Mary和L先生又聊到很晚，不仅聊了买房子的事，他对买房子的事没有概念，全依赖她办理。Mary听L先生聊他学习的事，听他讲感受体会，听他描述精神所受到的震撼——被古老星球上发生美丽、忧伤、恐怖的故事所震撼。他还向她叙述他所受的困扰，他常常做梦，梦境里Paul的记忆挥之不去，又不全是记忆，与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缠绕纠缠，就如在水草、各种鱼、嶙峋的石头、翻涌的泥沙间游泳，不是被水草羁绊动弹不得就是被黑色的泥水蒙住眼睛，弥漫的恐慌情绪让他经常被惊醒。Mary听得如入梦境（她很少做梦，但能体会其中的模糊、朦胧感），感觉有些缥缈虚幻，有点恍惚，受他跌宕起伏的情绪感染，不觉也困扰在七缠八绕、理还乱的梦中，分不清在听L先生说话还是在回忆自己与Paul的往事。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