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到了酒楼的雅间里，少年也还没反应过来。
像是跳过了正常交往流程里的好几个步骤，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与少女面对面坐在了这里。
甚至在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认识的过程也算不上美好——这算什么？难道是大小姐突发善心，想要救济他这个饿得饥肠辘辘的乞丐吗？
……他盯着桌上颤巍巍还散发着热气的烧肉，眼睛都快直了。
这是给他吃的对吧？对吧对吧？
“咕咚”一声，口水吞咽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阿昭看着他的样子莞尔一笑：“吃吧。”
得到准话，少年眼睛一亮，哪还管他个什么三七二十一，直接开始狼吞虎咽地进食起来。
“莺莺倚翠，你们都先出去。”阿昭朝身后的两人道，“我想单独和他聊聊。”
两人当然不依，还是阿昭搬出元祁允诺过不会再违背自己的话，并再三保证不会摘掉面具，才把不情不愿的两人给请了出去。
门合上，阿昭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少年。
擦掉面上的灰，这张脸看上去格外秀气，居然是漂亮的。
“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
少年停下动作，犹豫片刻，又看了眼桌上的饭菜，终于下定决心。
69書吧
坚定道：“我叫阿狸。”
阿狸眼睛很亮，经过前面这些，他显然已经全然信任起眼前的少女。
“阿狸啊……”
阿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好可爱的名字。”
“阿狸，我是阿昭。”
她沾了杯里的茶水，在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出“昭”字。
阿狸认真地看着，其实他并不怎么识字，只是在努力地把轮廓记在心里：“阿昭，我记住了。”
“阿昭……阿昭。”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不自觉泛起涟漪。
阿昭的语气幽幽：“阿狸，我们的名字很像。”
熟悉她本性的人都知道，她又要开始飙戏了。
那双多情的眼睛静静地看向阿狸，不自觉溢出些哀愁：“只有无根的浮萍才会无姓，阿狸，你也和我一样吗？”
阿狸瞪大眼睛，想说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无根的浮萍、怎么会与和自己一样。可是看着少女面具下忧郁的眼睛，又不由得沉默了。
“阿昭……”他欲言又止。
“阿狸，我一开始就发现了。”阿昭打断他，突然话峰一转，微微一笑，“其实你拿走了我的玉佩吧。”
她看向自己的腰间，系在上面的宝佩早已没了踪影。为了不让时刻关注自己的二人尤其是心细的倚翠察觉，她一直刻意拢着披风，好在二人都没起疑心，只以为是她冷了，莺莺方才还嗔着要她多穿一些呢。
阿狸一惊，脸皮瞬间涨红：“你、我……对、对不起！”
他想要解释，又觉得怎样解释都像是在狡辩，一时懊悔不已。那玉佩是他在刻意撞向她的那一瞬间顺走的，本意是想借此试探一下她的虚实，可她不仅真的毫无内力，性格也不似想象中的跋扈嚣张，阿狸早在她原谅他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特别是在此时此刻，面对过少女的善意之后，那股被刻意忽略的羞愧感更是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阿狸沉默了，一想到自己可能因此失去这个朋友，心中便钝痛不已。
阿昭没有问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玉佩的，她的目的也不在于此。
“阿狸，我的意思并不是怪你。”阿昭缓缓道，“你很厉害，正是因为如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其实……”
阿昭缓缓道出自己失忆的事，阿狸听着，渐渐忘记还在羞愧的事，眼中只余心疼。
尤其听到她说自己居然连自由都无法掌控，更是气得双拳都攥紧了：“他怎么敢！”
阿狸突然想起昨日那架马车，以及周边严防死守的十几名亲卫，他本以为那是为了炫耀、彰显其主人显赫身份的象征，现在想来，原来只不过是卑劣者为了困住失忆少女铸造的铁笼。
“阿昭，我定会帮你！”
少年两眼坚定地看着她，铿锵有力地说。
或许是为了增强说服力，他直接卸去易容，露出一张风格全然不同的脸。阿昭小声惊呼了一下，少年眉眼英气，目光炯炯，真容并不似方才整体上的秀致，反而如他的名字一般，呈现出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野性与狡黠气。此时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将少年人眉宇间的轻狂抒发得淋漓尽致。
总是玩世不恭的人此刻却神色认真，郑重其事地说：“其实这张脸是我易容而成，现在才是我真正的模样。”
阿狸语气坚定。凭借他出神入化的易容本领与登峰造极的轻功造诣，想带她走的确是件易事。哪怕对面权势滔天，实力不容小觑，他也全无畏惧。
阿昭目光动容，转而又露出难色：“可、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报酬的话，恐怕得等到我恢复记忆……”
阿狸打断她：“报酬就不用了。”
目光灼灼：“你忘了吗，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
阿昭感动地抓住阿狸的手：“阿狸，你真是个好人！”
阿狸感受着少女柔荑的温度，看着近在咫尺亮晶晶地仰视着自己的眼睛，脸“蹭”地一下红了：“阿、阿昭……”
因为是自己的脸，羞窘的反应显得尤为明显。
阿昭却仿若未觉，还在暗喜这趟出门收获颇丰。她倒是见好就收，松开握住阿狸的手，嘴里又吐出那句烂熟于心的话：“等我恢复记忆，一定会想办法报答你！”
阿狸目光微动，失去束缚的双手显得有些无处安放。忽略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他定了定神色，正想认真推拒，就被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笃笃笃。”
门外传来倚翠柔情似水，不急不缓的声音：“姑娘，天色已晚。”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今天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现下该回府了。”
阿狸表情骤冷，目光询问地看向少女。
阿昭只得苦笑，压低声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狸，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住在何处？”
阿狸毫不犹豫道：“自然。我住同福客栈，你若找我，我一定在。”
“好。”
阿昭微微一笑：“等我做好准备，便去寻你。”
说完话，她打开房门，朝门外明显松了一口气的两人道：“我知道了。”
在两人面前，她又恢复成方才有些促狭的模样，回头朝还在原地低着头大快朵颐的少年扬声道：“小乞丐，银子都替你付好了，你只管吃，不够再添便是。”
尾音上扬，即便戴着面具，也能听得出她心情极好。
上了马车，莺莺实在压制不住内心的郁闷：“姑娘心情还未这样好过。”
此前在王府，也从未见过她如此的开心过。即便是看着琳琅满目的珍宝，流光溢彩的云锦，她的表情也总是懒懒的，似乎世上已没有值得她动容的事。
这并不是说她生性就不爱笑，若是遇到感兴趣的事，她亦毫不吝啬笑容。只是那笑容总是很短，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眨眼之间，她又恢复成之前懒懒散散的样子。
这样才更令人郁闷。任谁都看出，小昭姑娘的本性应该是很活泼的，却因为空白的记忆，又终日被拘在府里，而一直表现得有些郁郁不乐。没有人会舍得看她难过，是以她情绪低落的时刻，府里的气氛也总像是笼罩着一层阴云，连空气也被感染得低迷起来。
莺莺想不明白，为什么即便她们已经费尽浑身解数去讨小昭姑娘开心了，还是比不过今天这个乞丐来的有效呢。
阿昭靠在倚翠怀里，已然摘下面具，露出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无论看过几次，莺莺也依旧会为这般难以名状的美丽而感到震撼不已。纵使她同为女子，亦会为其脸红心跳。
拥有这样的一张脸，却没有足以应对自保能力，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后果可想而知。
之前的事不就是一件先例吗？莺莺甚至不敢想象，若是王爷没有凑巧在路上救下姑娘，姑娘还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光是想想都觉得后怕不已，私心里，她亦不希望小昭姑娘离开京城。
侠以武犯禁，自前朝以来，江湖的势力便愈发庞大，甚至隐隐威慑住朝廷。当街杀人之事屡见不鲜，京城已是大雍治安最佳之地，唯在此处，所谓的江湖人士才会暂时收起獠牙。莺莺对这些借着行侠仗义的名头屡犯暴行的江湖人士并不看好，即便她一介下人，亦知晓一个国家应当以律法为根基。无法无天，王朝焉能苟活？
只可惜，先皇改朝换代之时，江湖的势力便已树大根深。前朝太过依赖江湖人士的力量，以至于竟为后世埋下如此多的隐患。先皇有意改革，却因早年征战落下的病根早早离世，如今的陛下身子骨又……
莺莺欲言又止，连连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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