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起初是十分害怕的,无人敢动,直到被威胁恐吓,方才咬咬牙闭上眼睛一窝蜂地冲上来,将他按住,捆起来。一直到大牢,又给他安了五六七八扇门,上了七八九十道锁。
他坐在冰冷的地上。充斥着霉味的水顺着苔壁流下,又流到了他的脚边。角落里老鼠尸体堆了一堆,都腐烂了。风不知从何处的缝隙灌进,吹动那点微弱的烛焰。那张满是血的脸上,双目映着烛焰,亮着。
很远的对面牢房里,有一个灰色的小家伙。茸茸的尾巴,尖牙,锐目,似猫似犬,没有耳朵。并不可爱,却也不丑。它直勾勾地盯着薛池。
“你是无心之人?”声音像孩童。
下一瞬它就出现在了薛池的牢房里,坐在了霉湿的朽桌上。
“我是狱妖,没有名字。生于牢房长于牢房,但我有心。你虽为人,见过山川草木,也见过万千之人,可你生而无情无感,并非是你杀人所诛。可知?”
不知。薛池放下手,搭在地上。
“你叫薛池?”
嗯。
“我把我的心给你,赋予你应有的情感。化作你。你带我出去吧?把我的心脏给你,你就算带上我了。“狱妖跳过来,期待地看着他。
“……好。”
点头了。狱妖也在这一刻变得七零八碎。那双眼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机,终于明晰起来。
但是他愣住了。
空洞之处仿佛有什么陌生又熟悉的东西。
记忆浮现脑中,他忽然想起那天宇川喜的血远远地溅来他的脸上。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那泪的意义。
一下子明白了当时自己为何驻足。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救他?
倘若当初宇川家要他保护宇川喜,那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向敌人、向皇室拔剑。
倘若当初他踏出那一步,护下了宇川喜……为什么光听别人的?带他回宇川家的难道不正是宇川喜吗?
明明听到宇川喜向他求救了,为什么没有救他!
那泉涌般的情感狂啸,愧疚、懊恼和悔恨仿佛要冲垮他。
泪水不住地流淌滴落,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女儿现在应当也有三岁,我还一眼未见过。到时你若是无处可去,便与我一道回我家吧?”
“你一定活得很辛苦吧?”
薛池拼命地想将这些记忆甩出脑袋,却更加深刻了。
那个士兵,明明给他送吃的,对她那么好,明明有家人……
他杀了那么多人,怀中抱着孩子的妇女护着地上男人的尸体,病重羸弱的少年张开双臂将家人挡在身后,他却将这些都毫不犹豫地,斩断。
属于他的情感仿佛山洪,要将他吞噬。
狱妖也永远地消失了。
过去的喜怒哀乐一并被唤醒,又将他陷入了惊惧的泥沼之中。
申乙……申乙……明明比自己还要努力活下去,却死得这么轻率。
刚说好要一起离开,以前还放话说等脱离了组织就一起去大曙以外的地方生活。明明一起活下来了,明明要一起活下去的。
他最重要的挚友……
“啊……”喉中发出一道不和谐的、痛苦的嘶喊,与泪水一道倾泻。
若非组织的存在,若非大潦与大曙,若非那些人,无辜之人根本不会死。宇川喜不会,申乙更不会。也不会有死原那样可悲的野犬存在。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他……
万种交织的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心里流淌,变作奔腾。
牢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走进来两个人。
他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也没看清来者是什么人。只是猛地起身窜过去,抢在一人身后,抬手扯起铁链套住了那人的脖颈,将其踩在地上,用尽全力将其头颅硬生生扯下。血肉筋骨撕碎断裂之声异常清晰,血毫不吝啬地喷溅在长满青苔的霉湿石壁上,流淌着。
像他的情感一样源源不断。
另一人呆滞地站在原地,那声“殿下”卡在喉咙里,直到薛池拔了他的剑刺入他的心脏,最终也没有发出来。
薛池走了出去,一步一步走近那把冰冷石台上的冰冷长剑。
所有人都死了,没有人告诉他之后该怎么做。
他只是拿起长剑往外走。
牢里的人见鬼一样看着他。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没有救他们,是我什么都没做。如果不是我的话……如果……我死的话……
“如果,我死的话……?”
他抬起头,血被泪濡得淡一块浓一块的,但那眼神却在此刻仿佛终于有了自己的意志。
他要回去,他只想回去。
不知道回哪儿,但他一定要回去。
疲倦与疼痛一并袭来,刚建立起的脆弱之心难以承受那滔天爆发的情感,都化作汹涌泪水夺眶而出,而心中的悲愤与懊丧便要更加清晰起来。
模糊的,看不见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看不清有多少人来了。灌满的,听不见传入耳中的声音,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听不清他们的喊声。
外边街上空无一人,车马静静立着,连风也没有的一天。
他要到一个他不知道要到哪儿的地方。不知道该去哪儿。但总能去到哪儿的。
但是好累。
——噗。
一支铁箭带着劲风深深地插入骨间,强劲有力的一箭,贯穿了他的后背前胸,卡在了两根骨头之间。血液翻涌上喉头,从口中流出,像是装满的容器。
脚步停下了。跳动的心脏也停下了。
本来感受到了,但为什么没躲?……不知道。
又有数支箭,分别贯穿了他的四肢关节,最后一支,贯穿了他的喉咙。
他才刚倒下,身后无数人便已举起手中的刀剑,咆哮着冲了过来,睁大眼睛胡乱地砍。
69書吧
不过他终于看见了,看清了。
那无数张布满狰狞之痕的脸,不知是惊惧还是兴奋的汗珠滴落。呲牙咧嘴,瞪大的双眼布满血丝。
到最后只剩下一堆血肉模糊的。四肢零落,肠脏满地。
被丢在这里直到半夜也有乌鸦啄食。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悄然出现在那堆肉块旁边,乌鸦惊觉之后忙扑飞逃离。
“阿白,给他重塑躯体装魂灵带回去。”冷如下界寒冰,所经之处皆作冰霜寒气。
每走一步都踏起一层冰霜。
顷刻间又作寒气消散。
“是。”
……
睁眼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一个极尽虚幻之地。
一个女子与一黑一白二人一道走来,一时竟也想不起自己是谁。
“阳间已没有你的归处。从今往后你便留在这阴间,赎尽你在阳世的罪过。罪清方可往生轮回。你可愿意?”白袍之人往旁一步,偏了偏头,言。
薛池点头。
女子冲他招招手。“叫什么名字?”
“薛池。”
“好嘞!啊,这两位是无常,我嘛,没有名字,叫我大人就是。今后你便是我的随官,也是我的下属,兼搭档。”世间绝无仅有的风姿,却好像少了点什么。
是人间的情感和阳气。
“是。”薛池面无表情地再次点头。
月归安转过身去,她第一次对窥生眼产生了怀疑。
“……看不见。”
想起来了。
前世……的记忆。
这就是我吗。
归安,归安。月归安,大人……鬼火,无常。——把月归安还给世间。
“我喜欢大人……所以,活下去吧。”
一滴泪落。
月归安猛地睁开眼,鬼弥子尚且伏在地上,目光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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