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敬之在一间闭门的阴暗破庙里被灰尘呛醒。
首先映入眼帘的,乃一名戴纱的绿裙女子。
几名流氓壮汉站她身后,见陶敬之自个儿醒了,心道正好省了泼水叫醒的力气。
女子扭着细柳腰,轻踏莲步移近陶敬之,在离他一米处停下方头绣花履,遂屈膝一礼:“失礼了,陶公子。”
她柔声软媚,凤眸含雾,头上的梅花钗在陶某眼中泛起冷光。
陶敬之直腰站起,唇角扬起一丝嘲讽:
“确实失礼,苏小姐。”
“这般邀约,实在委屈了公子……”苏梅儿并不在意陶敬之的讽刺戏谑,只弯着水眸微微欠身,“可奴家也是不得已方出此下策——谁叫陶公子,几番拒绝奴家的好意呢?”
“好意?”陶敬之懒懒垂下眼帘,扶颈揉了揉隐隐浮痛的后脑勺,“看不出来。”
“奴家还是开门见山地说吧——”苏梅儿翘起樱桃嘴,上前一步在陶敬之耳畔柔柔附语,“一千两,你看如何?”
“一千两?”陶敬之不动声色地后退远离,冷面挑眉,“作甚?”
“公子又何必装傻……”苏梅儿停在原地并未追上,唇角却愈展,“自然还是同样的条件,奴家予你一千两白银,你自行离开……你笑什么?”
在听到一千两银子时,苏梅儿身后的混混们皆眼露贪光。
苏梅儿注意到的则是陶敬之忽而嗤笑。
他唇角扬着好看的弧度,轻道了句:
“小姐可是有病?”
“什么……”苏梅儿一时怔住。她身后的大汉显然站不住了。
“好你个兔崽子,竟敢顶撞咱大小姐!哥儿几个一起上,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还把咱当病猫了!”
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找点存在感,几个混混摩拳擦掌作势便要上前,不料又被苏梅儿纤纤素手拦住。
她秀眉一蹙,低声厉道:“我付你们银子,是要尔等听我差遣的——莫要给我多事!”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饶是无赖壮汉,腹中郁闷却也不得不向这区区丫头低头,默声退到一旁;毕竟谁也不想跟钱作对。
苏梅儿敛了笑,对陶敬之眯起凤眸,红唇轻启:“两千两,离开李姐姐。”
陶敬之抬头扫了眼门口那几个更显激动的混混,又转视住苏梅儿:“你,有资格唤她姐姐么?”
苏梅儿动眉:“……呵,我跟李姐姐,是好姐妹呢。”
“哦?从前,你夺人所爱迫她离开;如今,你毁人清誉逼我离去——你从开始到现在,不过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姐妹当的,陶某佩服。”
“陶公子不必对我冷嘲热讽——只管听我一句劝,拿着钱离开这京都便是——反正那李敏言也不见得多好,如今声名狼藉,尽成笑料;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公子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徒惹一身诟病呢?”
“那苏小姐也大可不必吊死在韩家这一棵树上,是也不是?”
“陶敬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但凡你倒的酒,是敬是罚,陶某一概不喝。”
“你——!”
“至于她的好,陶某心里清楚,犯不着苏小姐在此指指点点——还是说,苏小姐可是妒忌了?妒忌她比你好?妒忌她拥有你不曾得到过的唯一?”
“住口!本小姐才不会羡慕那个被弃了的女人!她到底有什么好的——你们这些臭男人个个都惦记着,个个都……都……”
“那日我在茶馆撞见打发伙计的,就是你的丫鬟?”
“是又如何?呵呵,哪怕是沦为替代品牺牲品,我也绝不后怕!做了便是做了,怎地,要我下跪道歉吗?还是说公子觉得奴家心机很深,恨不得将我游街示众千刀万剐?”
“为了韩子玮……”陶敬之若有所思地眯眸,玉面浮上几分了然,“值得么?”
“……”
苏梅儿咬住有些发白的樱唇,昂头对上他的直视,面纱轻轻一晃。
“无怨,无悔。”
陶敬之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闪过一丝复杂:“苏梅儿,你很可怜。”
“不关你事!”苏梅儿攥紧袖口,朦胧美目此刻狰狞泛红。
“自然与我无关,我亦不感兴趣。”陶敬之绕过她悠悠步向门口,“只是烦请苏小姐以后自重,莫要再来打扰李府,打扰她——陶某,感激不尽。”
“既然陶公子不识好歹,也就休要怪奴家无情了。”
陶敬之被那些又围拢上来的混混拦住去路,身后传来苏梅儿冷冷的声音。
她柔柔回首,从袖中拿出一方丝绢和折扇,许是嫌折扇太过碍事,她随意地丢在一边,继而朝他妩媚一笑:
“李姐姐绣的这桃花,真美。”
“还来。”陶敬之望了眼地上的折扇,俊脸生寒,直面苏女。
“有本事,自个儿来拿啊……”苏梅儿盈哼一笑,随即绕过他们一干人等,徐徐走近门口,笑容瞬敛。
“下手轻点,别弄出人命惹麻烦,教训完了,就将这厮赶出城门——听明白了吗!”
“明白!”
“哎呀终于有的动手了!”
“可把我憋坏了!”
混混们应声,扣着挣扎的陶敬之,拉过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苏梅儿慢慢转过身,面纱随风轻摇,在夕阳中投下晦朔不明的阴影。
陶敬之护着头腹,眼睛直直盯着苏梅儿消失的方向;突然他闷哼一声,顿时唇齿溢出一道红丝——原是有人一脚踢在他的胸膛上,断了他一根肋骨。
陶敬之吃痛,不由蜷起了身子。那几个家伙许是打累了,也停了下来。
“果然是小白脸,不经揍……”领头的一个大胡子啐了陶敬之一口,遂从怀里掏出一袋银两,面露淫笑,“办完了任务,哥儿几个可以去快活快活了!哈哈!”
“虎哥英明!飘香楼的小红等了弟弟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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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崽子淫虫啊你!老子也去赌两把,过过瘾——哈哈哈!”
“老大,那这小子呢?抬出城?”
“蠢货!臭娘们儿的话当什么真!反正银子都到手了,随这小子自生自灭呗!”
“老大,还有这把扇子!”一个混混捡起地上被苏梅儿丢落到地上的折扇。
那头子一把夺过,摸着下巴胡茬道:“我又不好这玩意儿——不过拿来向窑里姑娘显摆显摆,倒也不错!收好了!”
“是!”
原本快昏厥的陶敬之瞬间睁大了墨眸,一把抓住那头子的脚踝,执念道:“还我……还……我……”
“哟?你小子还心疼嘿?可以啊——”
那头子凑近陶敬之,狰狞一笑:“从本大爷的裤裆下钻过去,老子就还你,如何?”
他们一干人哄笑了起来。
陶敬之嘴唇微颤,身子无声拱起似乎准备应辱。那头子也顺势做好了准备,大张腿桥,他的手下也一脸贼笑,等着看好戏。
瞬的,陶敬之鼓足力气一把抓住他的小腿猛地咬住,直叫那头子疼得一声猪吼。
折扇随之掉落。
“啊——!”
“他x的!松口松口!”
其他无赖连忙围过来欲将二人分开,谁知陶敬之死咬不放,一个小混混抄起一截木头,狠狠砸向陶敬之的右腿……
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随着静慈寺的沉沉钟声回荡在山野间。
破庙里的褪铜菩萨在几名乞丐经过时流下两行灰泪。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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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雨冲刷在陶敬之苍白如玉的脸上。
他在破庙不远处的一条废弃小渠中呛声醒来,身旁只有一把被踩裂的破折扇。
陶敬之快手抓回折扇护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喘着喘着,他突然笑了。
他还活着!
还有机会见到她!
还有机会完成恩亲夙愿!
可笑着笑着,眼角的雨水又有了温度。
他该……
他能……爬着回去见她吗?
跌滑无数次的陶敬之终于满身泥泞爬回路道,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模糊视界。
随着身体的摇晃不稳,他断骨的左腿一拐,整个人应声摔滚到一旁。他筋疲力尽地,合上了不甘的眼眸,沉沉陷入黑暗。
再睁眼时,陶敬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破庙里,身边还围着三四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们黝黑而有神的眸子正好奇盯着他。
陶敬之动了动身体,只觉稍微一活络筋骨便会伤痛难忍;唯有沉下来,静静观周遭一切。
他发现他的腿被膏药包扎了起来。肋骨也已被接上。
这些乞丐救了他。
人生在世,总会遇见光明驱走黑夜;天涯沦落,亦能相逢萍水亲若兄邻。
静慈寺的佛音飘过莲花池,一阵一阵传至废街破庙;菩提山顶有株菩提树,菩提树叶滑落一滴雨珠,在金晖下折射出晶莹的暖光。
陶敬之虽孤踪落魄,却坚信自己是何其幸运。
所遇之人无不对他抱以最真挚的关怀。
如张家,如他们,如她。
陶敬之躲在他遭难的这间破庙里,本不想麻烦与他同样落魄的人的接济,可为了养伤不得已为之。
那些地痞流氓不出所料没有再找回来,他便能安然无恙待上数月。
文兄一行对他百般照顾,然他始终无法敞开心扉。
救命之恩不可忘,他万不希望将他们卷入其中;如今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更要命的是,他亲耳听到路过避雨的行人乞丐在交谈中议论起李家尚书女儿被赐婚的事……
陶敬之本就郁气结心,此后更是茶饭不进,腿伤未愈,身子骨愈差。
可把文钧愁的。
又到了桃花开的季节。
她应该,又在窗前绣花了吧。
他不在,她可有好生吃饭?
还在踢被子吗?
你一定要好好的。
小敏言……
陶敬之靠坐在干草堆上,如同儿时一般,习惯性地望着李家的方向出神。
文钧又来给他送饭了,引得周围新来的浪客窃窃私语。
“切!又吃白食!”
“咱都是要饭的,就他跟个大爷似的!”
“毕竟人家生着病呢……少说两句……”
“二狗子烧得多高不也照样出去!”
“嘘!他看过来了……”
陶敬之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并不理会,只低眉默视文大哥施赠的斋饭。
那些人中有一好事者,见陶敬之对其视若无睹,顿时冒火作势要上前示威,但被同伙拉住了。
门口晃晃悠悠跳进一只黄毛柴犬,嘴里叼着东西缓缓奔至陶敬之身前轻放下,然后朝陶敬之吠了两声。
陶敬之一看,是半个肉包子。
他浅浅一笑,摸了摸狗头:“谢谢,你自己吃吧。”
阿柴耸了耸耳朵,垂头一口咬住肉包咽下,舌头意犹未尽地舔舔脸嘴。
陶敬之瞧它牙祭没打足,又将破碗轻轻推至它颈下。
“汪~”狗狗对他呜呜地叫了一声。
陶敬之弯眸:“我不饿。”
“看看看——他在跟狗说话!”
“死瘸子,果然脑子不正常!”
“鹏哥,你话太过了……”
“我就要说!他还敢看老子!看什么看!死瘸子!”
不过,人与人的差距还是有的。
陶敬之摸着乖乖吃饭的柴犬毛头,轻声念道:“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于阿黄你应该也一样,仁狗能好人,能恶人——即有所谓,人不如狗。”
那好事者虽不太懂陶敬之说的是何意,仅凭直觉判断绝非美言,更觉是自己受讽,彼时乱发之下瞪眼如铃。
“你个死瘸子可是骂我?不想活了你!”
“鹏哥,你我初来乍到,人陌地生,切莫惹事!”
“滚开!”
他拨开拦住他的伙伴,大踏步上前,一把揪起陶敬之的前领。
陶敬之神色不改,唇角淡扬:“子曰:‘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妄言恶口喜刁难,好是生非常戚戚。”
“玛德说什么鸟语!”那好事者额角青筋暴起,顺手狠推陶敬之跌地,一双粗手擦了擦并不邋遢的衣物,迈步撸袖压近,“看老子不打死你!”
陶敬之被这么一推,揣在怀中的折扇掉了出来,欲伸手捡回,正赶上那好事者举起手作势便要挥拳过来;他本能闭眼,坦荡迎拳。
然半天过去,迟迟不见动静。
陶敬之疑惑睁眸,却见那好事者的手腕被一蓝衣护卫紧紧扣住。他们身后还站着两名男子,各自身着一霜一玄。
他病入膏肓了?
黑白无常都来了!
白衣男子从容越过他们,站定他前,玉面宛若冷月。
玄衣小厮跟在其后,彼时蹲下身拾起掉落的折扇,打开破损残面端详了片刻,后轻轻放入他手里,又仰望白衣男与其眼神交流一番。
白衣男子背手而立,直视着他的桃花潭眼结冰千尺:
“陶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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