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敬之告别了张家,踏上漫长的进京赶考之程。
未料会不幸遇上山贼,慌忙逃命间他落了行囊丢了书信,等流浪到京都时已经身无长物,手臂还受了伤,再一个体力不支便直直晕倒在地。
街头上围观的众人却无一敢扶。
要么倒霉,要么麻烦。
左不过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谁都怕无端招惹是非。
意识尚存的陶敬之瘫躺在地上,茫觉一丝丝悲凉。
转念又想,倒是再正常不过。
人之常情,不必怪责他们。
突然有人在陶敬之的额间轻轻一贴。
那人的手很软,温凉,抚得陶敬之十分舒惬。
陶敬之艰难睁眼,却见一名身穿粉裙的戴纱女子掏出袖里的丝帕,正为他小心地包扎伤口。
她见他悠悠转醒,遂弯起杏眼,温柔的声音响在他耳际:“你醒了?”
陶敬之愣愣地看着她:“嗯……”
女子被他直视得有些窘迫,往他手里轻放下一些银两便别开眼:“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说时她已经站起身,在身边丫鬟的搀扶下上了轿子。
灰头土脸的陶敬之木讷回神,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对着女子的倩影喊出:“小敏言!”
可还未等他张口,女子的轿子就已经起动,他们的距离也愈来愈远。
恍恍惚惚他似乎回到了他们当年,他目送着李敏言离去,而今目送着她离去。
也许,只是像呢。
陶敬之安慰自己。
不过,他还没同她道声谢谢。
陶敬之挣扎坐起,低眉瞧了眼手中的碎银子,又望着女子的轿子消失的方向,修长的五指渐渐拢紧。
罢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很多时候,缘分妙不可言,也是命中注定。
谁又知道京都竟也这般小,兜兜转转,擦肩而过的熙攘人群里,你也在。
他没想到几日后两人就再次重逢。
或许是她的背影太过熟悉,使他第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陶敬之撞开人群,一边道歉一边紧紧跟在那女子后面,追着追着他们便来到一处桃花陌上。
他看到她匍倒在地,柔弱的娇躯随泣声颤抖,落花静静地飘在她身上,好似也在安慰着她的悲伤。
她……在哭?
陶敬之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对她伸出了手。
她应声抬头那一刻,杏眼里的空洞深深抽动了陶敬之的被沉默尘封的内心。
这种失去挚爱的痛,似曾相识。
陶敬之不忍心就这般离她而去。尽管他不断告诉自己,她不是她。
直到女子自报家门,陶敬之的警戒才终于分崩离析。
无人知晓,他得知她姓名时的悲喜交加有多么扰乱人心。
无人知晓,他听到她呢喃念起他名字时是多么欣喜若狂疯魔成癫。
无人知晓,他以为他们终能百年好合时他的刻骨相思尽化芊芊绕指柔情。
有的缘分叫做人面桃花相映红,一眼心动沦陷,二眼沧海万年。
有的缘分叫做众里寻她千百度,回首灯阑处,那人眸笑如故。
有的缘分叫做长相思兮长相忆,缘来缘去,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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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出去找活计的陶敬之在刚踏进正厅时驻了足。
牌匾下李老爷与李夫人正面对面相质。
“什么?延迟婚期?”陶夫人端着缝制了一半的小小虎头帽,倏地从玄漆木椅上站起。
“老爷这是为何?”
“夫人莫要激动……”
身着紫红官服的李老爷摘下乌纱帽,缓缓置于茶桌,方脸透着沉重。
“敬之毕竟错过了今年的举试,既无功名也无利禄……敏娘若现在跟着他,难免受苦。”
李夫人:“受苦?敬之待敏言的好,你莫非看不到?”
李老爷:“为夫知道,也看得到……”
“那功名利禄又是何意?你忘了敬之是因为敏言才……”
“老夫没忘!为夫……也是为了敏娘好。”
“为敏言?你问过她吗?她真要这功名利禄吗?她介意敬之如今处境吗?你没问过,却还口口声声道是为了咱女儿好……我看,你就是为了自个儿这张老脸薄面!”
“夫人这是何话!”
“心里话!当初敏言失忆,你道敬之下落不明不愿再提婚约也就罢了,我不便多说;可如今他回来了,与敏言情投意合两无猜,你又以功名为由推迟婚期……老爷这般,与那嫌贫爱富之人有何区别!”
“夫人——!我老李对天发誓,若有半点嫌弃敬之,宁可不要了这顶乌纱帽!为夫只是相信敬之,他可以,有能力,给敏娘更好的——咱们等得起……”
“……等?还要等多久?老爷,十年啊!他们等了彼此十年啊老爷……你好生糊涂啊!”
“夫人,你怎就不明白为夫的苦心呢!我——敬之!”
“敬之怎了!我告诉你,今儿个我定……孩子……”
李夫人顺着呆住的李老爷目光转首望去,却见静站在琉璃柱旁的陶敬之。一时间,整个厅堂针落有声。
他正望着后院中的空留绿枝的桃花树出神。昨儿下了雨,把仅剩的残花都打光了。
桃花,终归还是谢了。
谢得干干净净,不复曾经。
当我们年少无知在花树前许下青涩诺言,蓦然回首才发现,微风会卷走羁绊,从此天涯陌路背道擦肩。
当我们相信重逢便是开始云开便是月明,低眉信手拈落尘,细沙会流过指缝,从此浓雾茫茫归程无人。
当我们以为飞倦了的翼鸟终于有木可栖,绕树三匝苦寻觅,孔雀徘徊东南枝,原来相爱简单相守不易。
陶敬之回过头来,对怔住的李氏夫妇二人微微一笑,遂提裳迈入内堂,朝他们拱手长揖,继而一跪膝,一叩首。
“娘,孩儿多谢您;也请伯父相信,君子言必行,行必果,敬之定当不负所望,予小敏言一生幸福。”
李夫人最先回神,及时扶起了他,对上他蒙着哀凉的眉眼,扯开嘴角:“爹爹方才的话,莫要放在心上……”说时又瞪了李老爷一眼。
李老爷语塞。
陶敬之习惯性地对她弯起眸子:“娘,请一定要等我。”
李夫人:“……啊?”
陶敬之:“等我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等我迎娶小敏言给您和伯父奉茶、请安。”
在陶敬之又正襟一拜时,李老爷的脸上涌上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
他其实也想被敬之唤一声老爹的。
李夫人却红了眼眶,她强忍着眼中酸楚,轻轻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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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爷去上早朝了。
陶敬之说:“娘,我去看看小敏言。”
“去吧。”
李夫人扶起陶敬之的拱礼,对着他挺拔倔强的背影,凝重叹气。
69書吧
微风拂绿,树影婆娑。一片桃叶缓缓脱离枝丫,旋旋飘落在那佳人刺绣的雕花纱窗。
李敏言轻抬眉眼,遂放下手中绣花针,伸出葱白霜指欲拾起那碧叶,不料一只修长玉手亦同时探入,两尖相触,仿佛各自皆感应到了彼此的心跳。
“你,如何来了?”李敏言慌张收回手,秀美的丽容满是娇羞,“今儿不用去客栈当值?”
陶敬之星夜般的眸里有一丝叹息转瞬即逝;他撑着笑,俊朗的下巴支在叠于窗前的双臂上,一言不发却唇噙挑逗。
“你……你怎么不说话?”李敏言被他直勾勾的目光视得脸红不已,“老看着我作甚!”
“因为你好看啊……”陶敬之偏头弯眼,“就像桃花一样。”
“……贫嘴!起开!我要关窗户了!”
“诶诶诶——!窗下留人!窗下留人——娘子好狠的心,竟要赶为夫走……”
“呸!你个毛小子休要胡说!我……我还不是你的娘子哩——唔!”
陶敬之的玉唇万般不舍地离开她的额头:“一定要等我回来。”
李敏言眨巴眨巴眼,噗地一笑:“你怎么了?”
“没怎么。”陶敬之眯起笑眸,“想一直看着你。”
李敏言道:“傻,我哪儿也不去,还怕看不着了?”
陶敬之没有立刻回答,只深深地凝视住李敏言清秀的含水杏眼,半晌,轻念了一字:
“怕。”
李敏言在他眸光幽闪间渐渐敛了笑。
似是隐隐察觉到了他的惴惴不安,她伸出手,学着他的模样刮了刮他高挺的鼻梁:“莫闹,好好做事,我等你回来。”
若前路漫漫方自悲,愿你绵绵蛮蛮如有情。
若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你除去巫山再无云。
若今生茫茫皆不见,愿你归来依旧是少年。
“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
陶敬之淡淡地笑了。
带着爱人给予的勇气踏上桃花落尽的前路,披荆斩棘只为她一笑回顾。
然而一念执着终伤神,造化无常弄人心。宿命往往难如意,红尘茫茫了归期。
在陶敬之回府途中的一条巷道里,有人从后面一棍子打晕了他。
李敏言握针的手彼时一抖,银针刺入指腹,殷红的血珠渗出白皙肌肤,滴落在丝绢上,凉凉绽开一朵妖艳的桃花。
离人发髻间的金步摇正灼耀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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