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盛怒之下,匆匆返回书房,急召肃顺前来商议。原本他心中憋着一口气,打算将懿贵妃贬黜至她入宫之初的“贵人”身份,但当他见到肃顺时,情绪有所缓和,理智占了上风。他知道懿贵妃与肃顺素来不和,自已疲于应对宫中琐事,不愿再挑起更多纷争。
肃顺从旁的小太监那里察觉到了事情的大概,此刻看到皇帝愁眉不展、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悄然走近御座,低声询问:“莫非又是懿贵妃在皇上面前失仪惹您生气了?”
皇帝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皇上您有何打算,请示下旨意,奴才自当遵命执行。”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皇帝无奈地说:“一方面,她毕竟对皇家有所功劳,尤其是诞育了皇子;另一方面,我们现在流亡至此,宫中若有任何风波,那些言官肯定又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一封接一封地上奏折,真是让人头痛不已。”
肃顺明白所谓的“对皇家有功”,实指懿贵妃所生的皇子对皇位继承的重要性。他见状趁机靠近皇帝,确认周围无人偷听后,才俯首贴耳地进言:“皇上,奴才有一番肺腑之言,说出来可能触犯忌讳,危及自身,但愿皇上能网开一面,替奴才做主。”
肃顺尽管平时与皇帝关系亲近,较少顾忌君臣间的繁文缛节,此时却表现得格外谨慎敬畏。他磕头禀告,额头竟然渗出了汗水,随后将御赐的宝石顶戴放在御案上,恭敬地附耳低语:“懿贵妃依仗皇子而骄傲放纵,其心难测。皇后温良贤淑,丽妃亦非她的对手。皇上须得为皇后和丽妃的未来考虑周全。”
皇后深受皇帝敬重,丽妃则备受宠爱,提及这两位,皇帝自然关心。但他反问肃顺:“你所说的‘打算’是指什么?何况现在我尚在,她又能怎样胡闹?”
肃顺严肃地回答:“奴才所虑者,并非眼下之事,而是皇上百年之后的局面。如今皇子才六岁,尚未懂事,但等到皇子长大,那时若想再下决心纠正现状,恐怕已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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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顺的一席话直接切入要害,皇帝不禁心中一震,对自身的健康状况最为了解的他,不得不担忧将来可能出现的变故。清朝江山绝不可轻易落入懿贵妃的家族叶赫那拉氏之手,历史上的吕后干政殷鉴不远,怎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皇帝心绪波动剧烈,太阳穴下的肌肤绷紧,青筋微微突起,他双手紧紧握住御座扶手,尽管身体虚弱不堪,仍在艰难地权衡这个关乎王朝命运的重大问题。然而,如此复杂的局面并非短时间内能够解决,他最终决定暂时放下,留待日后详察。
“让我好好想想。”皇帝再次强调:“此事千万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肃顺急忙应承:“奴才怎敢胡来,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夜幕降临,皇帝的精神稍有恢复,想起了恭亲王那道还未批示的奏折,便再度来到书房,由丽妃在一旁侍奉笔墨。
皇帝再次翻阅恭亲王的奏折,追忆起儿时手足之情,心中感慨万分。
时光荏苒,一幕幕旧事涌上心头,最令他记忆犹新的,是少年时期每天黎明即起上学,奕䜣贪玩嗜睡,奶妈怎么也唤不醒,只要告诉他“四阿哥已经出发了”,他便会立刻睁开眼睛,焦急地嚷嚷着:“四哥等等我,四哥等等我”。然后便是灯火阑珊,他们在太监的带领下,穿过重重宫门,一同进入上书房读书。尽管各自有各自的汉文老师和满语导师,但课余时间,他们总是黏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分离。
皇帝回忆起自已十四岁那年开始正式学习骑射,在东六宫西侧的东一长街上初次试马。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奕䜣,初骑马时被吓得大叫,可没过多久,便掌握了骑术,甚至骑得比任何人都出色。自此以后,奕䜣的才华逐渐展现,步步紧跟上来。
“唉!”皇帝轻轻叹息,一股难以名状的惆怅油然而生,口中念叨着:“青灯古卷的味道,儿时岁月不再重现!”他随手拿起一支珍贵的玉管朱笔,随意涂抹。
丽妃从侧面看向皇帝,只见他在纸上画了两个人物,一个持枪,一个挥刀,似乎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忍不住问道:“皇上画的是谁呀?”
“一个是朕,一个是六弟。”
丽妃心头猛地一紧,手脚泛起凉意。她当然知道皇上与恭亲王之间的矛盾,但没想到他们的关系竟恶化到仿佛生死敌人般剑拔弩张。
“这是大约十四、五年前的事了。”皇帝边画边讲述:“是六弟当年突发奇想,找内务府打造了一把好刀和一支好枪,我们兄弟俩一起研究了不少新招式。有一次被先帝看见了,非常欢喜,还特地赐名,刀名为‘宝锷宣威’。”
丽妃听罢,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意识到刚才自已的担忧有些过头了,不禁笑了笑,接着追问:“那枪的名字是什么呢?”
“枪名叫‘棣华协力’。”皇帝转向丽妃,问她:“你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吗?”
丽妃妩媚一笑,撒娇般地说:“臣妾哪知道呢,正等着皇上解释呢!”
“这就寓意着兄弟间要同心协力,共同上战场才能确保胜利。”
“本来兄弟之间就该如此嘛!”
“皇帝冷冷一笑,感叹道:“连你也明白的道理,老六却懵然不知!去年八月,我让他出面与外夷议和,本意只是借他名义稳住局势,以便暗中调度兵马,谁知他却一味听从岳父桂良的意见,真正与洋人展开了交涉。我真是弄不明白他到底有何居心!”
在一旁安静聆听的丽妃,笑容渐渐收敛,不敢发表任何意见。皇后曾反复告诫她,当皇帝谈论重要事务时,妃嫔只能倾听,不能插嘴或随意附和,这是皇家祖训。即使没有皇后的提醒,柔弱的丽妃也不敢违背这条铁律。
发泄了一通不满后,皇帝心情稍微舒畅,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最终又坐回到御座前,面对恭王的奏折,执笔沉思。
他已经决定不让恭亲王前来行在。但他并不满足于简单批复几个字,而是想要写出一段既冠冕堂皇又饱含深情的话语,一是为了堵住朝廷内外的悠悠众口,二是要让“老六”见识一下自已的文采,因为他深知目前在这点上,自已还能略胜这位胞弟一筹。
“这是刚刚泡好的茶。”丽妃小心翼翼地捧来一只康熙五彩盖碗,里面盛着昨日新进的湖南君山茶,“皇上您尝尝。”
“嗯。”皇帝亲自用碗盖撇去了浮在茶水表面的茶叶,盯着升腾的淡淡茶雾凝视片刻,突然转头唤了一声:“莲莲!”
“莲莲”正是丽妃的小名。她刚准备走出门去传唤小太监准备点心,听到皇帝呼唤,立即回应:“莲莲在!”
“你说说看,”皇帝待她走到御书案前,指着奏折询问她,“老六要来热河探望朕的病情,朕应该如何答复他?”
丽妃迟疑道:“这……皇上应该自已定夺,我不敢随便说什么。”
皇帝知晓宫中规定妃嫔不得干预朝政,因此点头宽慰她:“没关系,朕是特意问你的,皇后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
得到许可后,丽妃不得不按旨发言。她思索了一会儿,回答:“皇上一直视六爷如亲兄弟一般,只怕六爷来了,若是提及以往旧事,难免勾起伤心,这对皇上的身体康复十分不利。如果六爷能体谅皇上的心意,留在京城尽心尽力处理国事,帮皇上分忧解难,或许不来更好。毕竟秋凉时节总会回銮,相聚的日子不会太久。”
丽妃这一番婉转劝谏,深得皇帝欢心,他满意地点点头,效仿三国戏中刘备的动作和语气笑道:“嗯,嗯,正合朕意!”
看着皇帝乐不可支的样子,丽妃抽出腰间绣有五福捧寿图案的粉红色手帕掩口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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