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终于审阅完堆积如山的奏折,他疲惫不堪地倚靠在紫檀书桌上,周围的小太监们屏息静待,唯恐他因过度劳累而昏厥。这位正值壮年的君主,尽管身体极度虚弱,汗水濡湿了他的鬓角,胸腔隐痛,脸颊泛红滚烫,但他内心那份清醒与洞察力仍犀利如常,连最后一份奏折中的内容都能牢记于心。
每当深思自身肩负的重任,他总会陷入困惑:历代先皇是如何拥有无穷精力,轻松应对那永无止境的政务纷扰?尤其是他的高祖世宗宪皇帝,为何能视处理国事为乐,日复一日地亲手批阅数千字的奏章而不觉疲倦?
对于这位皇帝而言,每日阅览奏折简直如同受刑,特别是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军情报告。江南烽烟未熄,山东又起狼烟,国内战乱尚未平息,夷狄之患又接踵而至。相较之下,他的祖父辈所面临的主要还是边境冲突,而其父皇时也不过是英国因鸦片问题挑起争端。如今,国家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不仅东南地区动荡不安,夷人更是侵犯内地,迫使他不得不迁驾至热河暂避。他坚信,面对这样的危局,任何一位皇帝都会像他一样,对那些反映残酷现实的军情奏折感到无比恐惧。
只有通过自我宽慰,他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同时也借此为自已找到片刻的乐趣,体验身为九五之尊的尊荣。
随着气息渐渐平稳,皇帝勉强挺直身躯,身边早已待命的小太监迅速而有序地前来照顾,先是送上一块温热的白毛巾,接着呈上一碗参汤和燕窝,最后是最受宠爱的小太监如意,他恭敬地捧着一只镶嵌螺钿的朱漆大果盒,跪在御座旁打开盒盖,内有金丝枣、桂花藕、荔枝干、杏脯梨片以及香瓜等五种精致蜜饯水果。皇帝用金叉挑起一片梨放入口中,靠在御座上细细咀嚼,感觉舒缓了不少。
“传懿贵妃来批阅奏章!”
小太监金环领命后躬身退下,但在他即将离开之际,皇帝又补充了一句:“且慢,传唤丽妃,让她在东暖阁等候。”
待金环传达旨意回到御书房时,皇帝已回到烟波致爽殿的东暖阁休息。随后,懿贵妃步入御书房,独自开始替皇帝批阅奏折。
懿贵妃并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坐在特意为她准备的一张侧边书桌前。她将皇帝审阅过的奏折一一移到自已桌前,首先筛选出那些例行公事的“请圣安”的黄折子搁置一旁,然后统计剩余奏事的白折子共计三十二份,并进一步甄别,剔除需要交由军机大臣商议的折子后,剩下需即时回复的奏折就只有十七份了。
批阅这十七份奏折对懿贵妃来说并非难事,凭借多年积累的经验,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轻松完成。事实上,在宫廷中,皇帝批阅奏章的方式相当程式化,往往只是从几条惯用的批复语句中挑选一句,如“览悉”、“已知”、“各部知晓”、“交各部议奏”或“准其所议”。更为便捷的是,皇帝甚至无需亲自提笔书写,只需在奏折上留下指甲掐痕作为标记,批阅人员依据掐痕的数量、形状、长短,即可准确揣摩出皇帝的旨意,并用朱笔记录下相应的批复语句,这一过程在专门负责此事的“敬事房”太监看来,已是轻车熟路。
然而,懿贵妃因时常陪侍皇帝处理政务,逐渐掌握了这一参与决策核心的秘密工作,这也使得一些朝中重臣如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臣及内务府大臣肃顺等人私下里向皇帝进言,认为懿贵妃过于揽权,喜好插手政事。实则,她此举背后隐藏着长远考虑:在大清王朝中,无人能比她更清楚,或许就在接下来的一两年,最多不超过三年时间,她年仅六岁的儿子——也是皇帝目前唯一在世的儿子载淳,将会登基成为新帝。为了辅佐儿子将来顺利治理这个庞大帝国,她必须提前学习并掌握这些政务运作的核心机密。
因此,她不仅根据掐痕代为批答奏折,更留心那些皇帝阅读后未作批示、需交予军机大臣审议的文件。在这些奏折中,往往蕴含着关乎国家军事、政治大局的关键信息。她渴望全面了解国内外形势,熟悉朝廷法度,洞察大臣们的言行举止,学习驾驭群臣的方法,以及领会如何恰当地进行教诲和指示,这一切智慧,她都在细致研读奏折的过程中不断积累。
此时,她注意到有一份恭亲王奕䜣所上的奏折,皇帝并未给出任何指示,按理应当作出明确答复。奏折内容看似平淡无奇,仅仅是恭亲王请求前往行在问候皇帝起居,但懿贵妃深知,兄弟间的手足之情固然纯朴自然,但奕䜣此举恐怕别有深意。他可能想要亲自探查皇帝病情,以便为自已的后续行动做好准备,甚至有可能他会恳请皇帝返回京城,因为在京城中有众多王公贵族的支持,或许可以联手制约日益嚣张跋扈的肃顺。
懿贵妃思索片刻,料定这份奏折一旦送交军机处,结果将是被肃顺一派驳回。她心中暗骂肃顺的霸道,同时将恭亲王的奏折握在手中,准备面见皇帝。
东暖阁中的丽妃听闻懿贵妃到来的消息,特意避开。此刻,皇帝依然躺在床上休憩,见到懿贵妃进来,待她行礼完毕起身之后,询问她手中拿着何人的奏折。
“是六爷的。”宫中习惯以排行称呼,皇帝排行第四,恭亲王排行第六,所以妃嫔们都称恭亲王为“六爷”。
皇帝听罢未立即作声,脸色却渐趋阴沉,虽然脸上潮红未消,艳若玫瑰,却更显得病容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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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皇帝的阴沉脸色,懿贵妃已司空见惯,从最初的不安与不悦,到如今的坦然处之。她直言不讳地说:“皇上,这一道折子,何必要发下去呢?”
皇帝试图以冷峻的声音回应,但由于体力虚弱,话语显得低沉无力,更像是在寻求理解:“我自有我的道理。”
但这反而激发了懿贵妃更加坚定的态度:“皇上说得是。不过皇上的意见,应该亲笔朱批。皇上别忘了,六爷是您的同母胞弟。更何况,他与其他几位王爷的情分又有所不同。”
皇帝共有五个异母弟弟,其中奕淙、奕澴、奕诒、奕漁E等四人都在他即位后受到册封,唯有奕䜣的情况特殊,在先帝时期就被朱笔亲封为恭亲王,而他与皇帝之间的情感尤为深厚,因为皇帝十岁时失去生母,是由奕䜣的生母抚养长大,故而在众兄弟中,他们二人犹如亲生兄弟一般亲密。然而,这份深情却在权利争夺中变得复杂微妙,成了皇帝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而懿贵妃此刻恰恰触及到了这个问题。
皇帝心生懊恼,却又无法反驳,只能暂时妥协:“那你就先搁着吧。”
懿贵妃应声道:“是,我会把这道折子单独留下,等皇上您亲笔批示。”
“嗯,你退下吧。”皇帝这样说,这句话在不同的场合有着不同的含义,对待臣子可能是恩赐的表现,但在后宫妃嫔面前,则多少带有希望对方尽快离去的意味。这让懿贵妃内心颇感不适。
在退下时,懿贵妃无意间瞥见炕床下掉落了一块粉红色的手帕,上面散发着浓郁的脂粉香气,还有黑丝线绣着的五福捧寿图案。一眼便知这是丽妃之物,这一发现让懿贵妃心中涌起一阵醋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她强忍怒火,但终究无法忍受这种屈辱,遂停下脚步,大声呼唤身边的太监如意:“如意!”
这一举动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看到懿贵妃手中拿着的正是丽妃的手帕。他想知道懿贵妃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便静静观察。
“告诉小安子,让他去问问皇后是否还在午睡,如果皇后已经醒来,就告诉她我要见她。”
懿贵妃掷地有声地下达命令,手持手帕,穿着“花盆底鞋”,气鼓鼓地离开了东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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