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皇帝精神焕发,提起毛笔,在恭亲王的奏折末端,以研习《麻姑仙坛记》而练就的颜体字,挥洒自如地写道:“朕与恭亲王自去年秋季分别以来,已有半年多光景,时常想念共聚,一诉手足之情。奈何朕近期身体欠佳,咳嗽不止,咳痰偶带血丝,适宜静养,以免病火上扰。朕与你兄弟情深,相见之时,回忆往事,恐伤情怀,实不宜于当前病体。况且现下诸事均有妥善安排,暂无特别需要当面叮嘱之处,一切详情均待今年回銮后再行详细面谈。故此次无需前来行在觐见!”
写至此处,加上“特谕”二字,便完成了批复。皇帝突然想到奏折内还附有“夹片”,翻开查看,果不其然。
奏折内的“夹片”是指另纸书写附在其间的另一件事务。恭亲王奏折中的夹片提及留守京师的军机大臣文祥亦请求赴行在请安。文祥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氏,文武双全,见识广博,留守京师期间勤勉尽职,极为得力。皇帝原也想对他加以慰勉,但由于他与恭亲王同属一派,加之此刻已感疲倦,于是草草地又补充了一句:
“文祥亦无需前来。特谕!”
写毕审读一遍,皇帝觉得自已表达得颇为恳切,相信暂时不能回銮的苦衷以及对在京大小官员的理解期望应当能通过这些文字传达出去。至于恭亲王对此会作何感想,则不在皇帝当前考虑之内了。
这一晚,皇帝便由丽妃陪伴侍寝。若是在京城皇宫内,寅卯交接之际就要起床,用过早膳后,天亮辰时还需召见军机大臣,处理各项政务。然而如今巡狩在外,政务流程可以灵活调整,再加上皇帝身患宿疾,必须精心调养,因此直至天明之后,太监们才会“请驾”起床。
自从去年八月皇帝驾临热河避暑山庄以来,懿贵妃对皇帝每日的作息尤为关注,实质上,她无时无刻不在密切关注着皇帝的举动。这份微妙的任务,由她的贴身心腹太监安德海承担。这位被宫中上下称为“小安子”的太监,来自直隶南皮县,生有一张兔子般的脸庞和纤细腰身,举止犹如京城戏班里受召陪客的小旦,且天生伶牙俐齿,拥有一颗狡猾善猜忌之心,极擅长挖掘他人隐私,因而深受懿贵妃的信任。在皇宫禁苑之中,懿贵妃居住于“西六宫”的储秀宫,按规定有14名太监服侍,其中领头的两位八品侍监被称为“首领”,小安子便是其中之一,并且是懿贵妃最贴心的耳目。
前一晚,小安子便将丽妃在御书房侍奉笔墨的情景向懿贵妃详尽汇报。然而,随着夜幕降临,宫门紧闭,消息渠道中断。久已不受皇帝恩宠已达两年之久的懿贵妃,看着丽妃那方粉红手绢,心中妒火燃烧,几乎彻夜难眠。次日清晨,当小安子前来请安时,懿贵妃的第一句话便是:“去瞧瞧去!”
小安子当然明白要去哪里探查、要看些什么。他应声而去,等他探听消息归来时,懿贵妃正在用早膳。他默默地站在一旁协助料理餐桌,满脸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怎么回事?”懿贵妃斜睨着他问道。
“奴才在为主子抱不平呢。”
“替我?”懿贵妃并未多言,只是用手中的金镶牙箸指向桌上一碟包子,说:“这个,你拿去吃吧。”
小安子恭敬地下跪领赏,双手捧着包子碟退下几步,然后才转身离去。
懿贵妃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饮罢茶,按照惯例前往廊前庭院散步消食。漫步至后花园,只见紫白丁香竞相绽放,娇嫩可爱,桃花灿烂如云霞,花坛上的几株名贵牡丹即将盛开,尤为娇艳。她惊讶于短短几日未到此处,花事竟已如此繁盛。
花开花落,人事无声。满目繁华触动了懿贵妃内心的寂寞,年届二十七岁的她不禁想起了不知何时记住、不知何人所写的两句词:“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她反复默念这两句词,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慵懒地挪动步子。回头一瞥,正巧看见小安子在回廊上现身,她知道他必有话要说,便停下了脚步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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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奴才刚才从前殿那边过来。皇上刚刚才让人传漱口水呢!”小安子躬身低语,汇报了最新的情况。
“起得这么晚吗?”懿贵妃问。
“听守夜的太监说,皇上直到三更天才休息,整个夜晚都在和丽妃聊天,窸窸窣窣,不停地说了好几个时辰。”
“哦!”懿贵妃看似不经意地问,“他们能有多少话题聊到那么晚呢?”
“谁知道呢?听说就听见丽妃一直在低声笑个不停。”
懿贵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她不想让小安子看出端倪,只得微微冷笑一声,远远离开花丛,独自站立,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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