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房负责遵循皇上的旨意处理宫内所有事宜,日记档则详细记录了皇上退入后宫后的日常生活,包括作息、饮食等点滴细节,可谓无所不包。皇后接过日记档,从后往前翻看,昨天的记录显示,丽妃当天被召见了两次,白天在东暖阁伺候,晚上又在御书房陪伴笔墨,随后记录的是:“戌初二刻,皇上回寝宫,丽妃随侍。”往前翻阅,丽妃的名字频频出现,相较于其他嫔妃偶尔得到皇上恩宠的记录,丽妃获得的眷顾明显高出许多。
皇后冷静地浏览完整本日记档,却并未提及丽妃,而是询问陈胜文:“皇上今天身体如何?病情严重吗?”
陈胜文知道皇后问的是关于皇上吐血的事,立刻跪地奏报:“今早辰初一刻皇上起床时,饮了鹿血,随后表示胸部不适,想呕吐,小太监金环伺候皇上吐痰盂,皇上吐出了两口血。至于病情是否严重,奴才不敢妄断。”
皇后接着问:“那皇上吐的是什么血?”
懿贵妃坚决地追问:“究竟是什么血?”
宫中太监大多畏惧这位懿贵妃,陈胜文作为太监总管更是领教多次,此刻听闻懿贵妃坚决的语气,心中不禁一慌,结结巴巴地回答:“回懿贵妃的话,奴才实在不清楚皇上吐出的是皇上的血还是动物的血。”
陈胜文说出这句话后,才意识到自已言语混乱,不应该将“皇上的血”与“动物的血”混为一谈。倘若懿贵妃追究,虽然不至于性命堪忧,但一顿惩罚和被贬谪到奉天的可能性极大。正当陈胜文惊恐不已时,幸好皇后转移了话题。
皇后问陈胜文:“有没有召太医来诊治?”
陈胜文连忙禀报:“此刻太医正在东暖阁为皇上把脉。”
皇后便与懿贵妃一道前往东暖阁,躲在厚重的帷幕后偷偷观察。只见皇帝躺在舒适的躺椅上,伸出手腕让跪在地上的太医诊脉。这位头戴暗蓝色顶戴、享有恩赏四品京堂衔的太医院院使栾太,此刻正一脸庄重地专注诊脉,额头上渗出汗珠,右手的三根手指搭在皇帝手腕上微微颤抖。皇后见此情景,心中忐忑不安,若非脉象不妙,栾太不会如此紧张。
除了皇帝本人,周围的御前大臣、侍卫和太监们几乎都注意到了栾太的紧张神色,同样感受到皇后那种焦虑。因此,殿中气氛异常压抑,每个人都不敢大声呼吸,仿佛能听见自已心跳的声音。
这紧张的沉默终于被打破,栾太摘下帽子,恭敬地磕了个响头,轻声禀报:“皇上万福安康!”
这句话宛如春风化解坚冰,殿中气氛略有缓和。最先行动的是肃顺,他走上前来,盯着栾太质问道:“皇上今天咳血的原因是什么?请你简明扼要地禀报皇上,好让我们安心。”
栾太便一本正经地诵读医理:“如今谷雨已过,立夏将至,地气上升,可能导致出血。细诊皇上脉象,左右脉皆大,据《金匮要略》记载,‘男子脉大为劳’,是由于操劳过度、耗损气血所致。皇上日夜操劳国事,事务繁忙,正是引发此症的原因。”
“那应当如何治疗?”肃顺紧接着问。
“首要自然是静养调理……”
“静养,静养!”皇帝突然发怒,“我看你会的就是说这两个字!”
栾太不明所以,吓得不敢作声,只能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皇上时常因小事勃然大怒,臣子们也常常无辜遭受责罚,在这样的情况下,就需要有人出来调解,避免场面陷入僵局。于是,肃顺喝令道:“你先退下吧!赶紧拟定药方呈上来。”
得到了这句话,栾太才得以告退,起身时已满身是汗。他赶忙整理思绪,回到内务府,提笔写下详细的脉案和药方,由其他官员恭敬抄录正楷,放入黄色锦匣,随即交由内奏事处直接送达御前。
与此同时,军机处派人来找栾太,声称有事相询。栾太来到宫门口的军机直庐,发现他的下属太医杨春和李德立已经在那里等候。两人也同样熟知皇帝的病情,被同时召唤过来,可见军机大臣们要问的问题至关重要。
栾太带领属下走进厅堂,只见怡亲王载垣和郑亲王端华坐在中央的炕床上,其余四位军机大臣分坐两侧。栾太一行依照官职高低,依次叩头请安,然后在下方肃立,目光集中在领班军机大臣怡亲王载垣身上,等待他发问。
载垣悠然自得地从荷包中取出一只翡翠鼻烟壶,用小象牙勺舀了两勺烟沫放在手背上,然后捏起一些放到鼻孔附近,用力吸入。随后,他转向身边的杜翰说:“继园,你来问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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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翰点头,转向栾太,用上级对下级的礼貌称呼道:“栾老爷,王爷有一件事要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不必有任何顾虑。”
栾太应答,心中却暗自嘀咕,预感到今天可能要遇到麻烦。要问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的病情究竟能否痊愈?如果不乐观,他还能存活多久?”然而,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也不会如此直接地询问病人寿命,何况是问及九五之尊的皇帝?但如果提问过于隐晦,又恐不能得到确切答案。此刻,身为文正杜受田之子的杜翰,也在苦苦思索如何措辞既能得体又能直击要点。
杜翰斟酌再三,始终找不到一个既能委婉又能准确表达的问法,只好边思考边缓缓开口:“圣上身体不适已有多时,疗养调理之事皆由你一手负责。入春以来,京城谣言四起,私下纷纷揣测皇上的病情如何。那么……在你看来,皇上病情究竟如何了?”
栾太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但没想到杜翰会提及“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听那语气,仿佛尚未出事,责任就已经落到自已头上,栾太不禁有些反感。他心中暗想,太医这个职业本就艰难,患者的生死吉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气。如今皇帝罹患的痨病缠绵难愈,自已偏偏撞上了,可谓霉运连连。更兼怡亲王和郑亲王一味迎合皇帝纵情声色,如今病情恶化,他们却试图将调养失宜的责任推卸给他,这令栾太实在无法接受。
栾太暗自思量,无论如何,这次恐怕免不了被问责,甚至可能遭到更严重的处分,所以必须先站稳立场,才能确保自已的安全。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回杜大人,皇上的病情并非一日形成,根基已受损,全凭保养调息。今日请脉发现阴液枯竭,阳气独旺,实乃凶险之兆……”
“慢着!”一声洪亮的天津口音打断了他的话,这人是军机处的新进成员焦祐瀛,人称“焦大麻子”,他认为自已抓到了栾太的把柄,“既然如此严重,为何你在面奏时却说‘皇上万安’?”
栾太看着焦祐瀛那激昂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镇定自若地答道:“为了让皇上宽心,自然要那样说。自古以来,医生都是如此做的。”
焦祐瀛被栾太的巧妙回应顶了回去,面上有些挂不住,面色涨红,麻子闪闪发亮,气愤地质问:“栾老爷,你可不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眼看双方即将爆发冲突,无论对错,一名四品官员与军机大臣发生争执,传出去都是有失体统的笑话。因此,杜翰及时出面制止:“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必再提。栾老爷,你认为皇上的病情应当如何调理?”
栾太回应:“首要在于培元固本,排除杂念,调和阴阳。如能坚持百日精心调养,必能看到显著效果。”
栾太的回答尽管有所保留,但“养正则邪自除”这样的话,无疑让两位王爷听来颇为刺耳,脸色因此变得不太好看。这时,六品御医李德立看出了栾太的尴尬,跨前一步,适时替他解围。
“焦大人所言极是。”李德立道,“皇上的病症之所以棘手,就在于他身处高位,日理万机,既要亲自处理繁杂的国事,又要面对外敌入侵与内部忧患,要让他完全‘屏绝忧烦’,实非易事。如若皇上的病情不见好转,乃是因为劳累过度、心力交瘁,以致药石无效,那他的病情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如若不幸驾崩,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必将为天下臣民所怀念。若将焦大人和我所说的内容进一步推演,即使是皇帝自已也能安然瞑目,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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