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胜文不敢进屋,只在窗外张望。只见皇帝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黄罗团龙夹被,平坦得似乎下面空无一物。床前跪着诊脉的李德立,不远处站着御前大臣肃顺和景寿。屋子里除了皇帝沉重的喘息声外,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终于,李德立磕了个头,照例说了一句:“皇上万安!”但皇帝却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厌烦的神色。
李德立退出房间后,肃顺紧随其后。他们一离开皇帝的视线,脸色都变得阴沉可怕。两人似乎都没有看见陈胜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侧面太监休息的屋子去开药方。
陈胜文深知自已必须问个究竟才能回去复命。刚走了没几步,肃顺便发现了他,向他招了招手。
“你去奏报皇后,大阿哥别走远了!皇上说不定随时要见大阿哥。”肃顺低声说道。
“是。”陈胜文应声而退,回去悄悄奏报了皇后。很快,宫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危在旦夕的消息。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准备应对不测之变。
只有丽妃不死心,半夜里起来祷祝上苍,希望把自已的寿数借给皇帝。她不知上苍是否会默佑她,但这样做了,她的心里似乎好过了一些。
懿贵妃心里当然也不会好过。虽然皇帝对她已经恩尽义绝,但往日的恩情仍让她难以忘怀。她追思往事,不禁泪流满面。然而,她知道这不是伤心的时候,自已正处在一生最紧要的关头,丝毫不能怠忽。特别是在大阿哥身上,她必须多下工夫,紧紧抓住他。
她教了大阿哥许多话,其中最重要的一句就是:“封额娘做太后。”这句话说起来不难,难在要说得是时候。说早了可能会惹来大祸,说迟了又可能落在皇后后面。最好是在皇帝一咽气、大阿哥柩前即位的时候说这句话,那便是御口亲封,最光明正大的了。
懿贵妃在那里为自已的名位作打算的同时,肃顺也在各方面为维持自已的权力作积极的部署。就在皇后生日那天,他又多了一项差使:“署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这一职位让他掌握了指挥正黄旗侍卫的权力,对于控制宫门交通获得了更多的方便。
接下来,肃顺开始商量题命大臣的名单。与他密议的除了载垣和端华以外,还有一个杜翰。密议的地点选在肃顺家的一座水阁中,三面隔绝,唯一的通路是一座曲栏小桥,并派了亲信家人在入口之处守住。由于保密措施如此严密,每个人说话都毫无顾忌。
肃顺首先发言,语气中带着几分沉重:“皇上的病情,比外界所知的还要严重得多。简言之,已是油尽灯枯,随时可能离我们而去。一旦皇上驾崩,千斤重担将全落在我们肩上。我们必须趁皇上尚存一口气时,让他有所交代。”
载垣接过话茬,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屑:“还不就是顾命大臣这一档子事吗?反正不能让恭老六掺和进来。”
肃顺看向杜翰,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继园,你素来点子多,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杜翰略一思忖,缓缓开口:“顾命大臣的选派,历来由皇上亲命,从无臣下拟呈之例。若我们冒然进言,惹起皇上反感,反而不如所愿,岂非弄巧成拙?”
肃顺摆了摆手,语气坚定:“这你不必担心,我有把握。”
端华此时插话道:“那咱们就想名字吧!你、他、我,还有他,这里就有四个了。”
“军机大臣全班都要算上。”载垣补充道。
肃顺摇了摇头:“文博川不在其内。”
端华点了点头:“那就是穆、杜、匡、焦四位,再加上咱们三个,一共七位,足够了。”
肃顺却皱起了眉头:“还应该再加一个。”他看向杜翰,似乎在询问他是否明白自已的意思。
杜翰微微点头:“中堂的意思我懂。”
不仅是杜翰,载垣和端华也很快就明白了肃顺的用意。大清朝的家法,对于“亲亲尊贤”极为看重,选派顾命大臣更是如此。虽然“尊贤”的贤只凭皇上决断,但“亲亲”的亲却是不能假借的。皇上曾受孝静太后的抚养,因此亲中之亲,莫过于恭王。但肃顺他们若想排挤掉恭王,就必须找一个适当的人来替代。
景寿作为额驸,是皇上的嫡亲姐夫,年龄较长,且以御前大臣的身份照料大阿哥上书房的事务,派为顾命大臣,既合“亲亲”之义,也能勉强堵住悠悠之口。
顾命八大臣的人选算是定了下来。接着,他们又拟定了“恭办丧仪大臣”的名单。这虽然是一项荣衔和优差,但肃顺却定下了一个原则:在京的“恭办丧仪大臣”一律不必赴行在,只在京里当差。这自然也是针对恭王的一项措施。
当然,这些都是皇帝身后之事,一纸上谕便可解决。目前最要紧的,还是皇帝的病情。内务府的官员们又要忙碌起来了,为即将到来的大丧做准备。
预办后事不同于万寿、大婚的盛典,无法喜气洋洋地敞开来操办。因此,肃顺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预先检点各项准备。其中,最紧要的便是资金,这自然不在话下。然而,还有两样东西比钱更为重要,这两样在京城里尚能迅速筹备,但在热河却必须早早张罗。
一样是皇帝的棺木。天气炎热,一旦皇帝驾崩,必须立即入殓。皇帝的棺木被称为“金匮”,材料早已备好,是一副色泽黝黑的阴沉木板,敲击时发出金石般的声音,传说能够千年不朽。这种珍稀木材产自云南深山,内务府为了这副板材,光是运费就耗费了四十万两银子。材料现存于京城的“皇木厂”,肃顺下令火速运至热河,务求迅速且保密。
另一样则是白布。皇帝一旦入殓,幼主成服,宫内宫外,妃嫔宫眷、文武百官,均需换上白布孝服,许多地方还需悬挂白布孝幔。这些大部分需由内务府供应。在京城,只需传唤几名“祥”字号的绸缎庄掌柜,要多少白布便有多少。但在热河,却不得不预作准备。
此外,丧仪中还需备办数千百种物品,少一样都可能酿成大错,无人敢担此干系。然而,若办得平稳无事,其中油水颇丰,将来叙劳绩的保案中,还有升官换顶戴的大好处。因此,内务府的司官们怀着既喜又惧的心情,关起门来查阅会典、找寻成例、调取旧档、开具单子、核算银两、指派头办、启动公事,忙得不可开交。这与那些以酒浇愁、以牌遣兴的军机章京的懒散无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军机处越清闲,皇帝心里越焦急。明朝曾有皇帝四十年不临朝,深居宫中设坛修道。而清朝的皇帝,哪怕有一天未能亲裁军国大政,也会觉得放心不下。更何况如今一连数天,尤其是在军情紧急之时?因此,尽管有肃顺一再安慰,说各地都极为稳定,无需担忧,但病榻上的皇帝始终悬着一颗心,却连细问军情政务的精神都没有。
这一天午后,皇帝服用了重用参苓的药,又吃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午后竟安稳地歇了个午觉。醒来后,他忽觉精神大振。他知道这是极为珍贵的一刻,不敢轻易浪费,于是传旨召见肃顺。
看到皇帝居然神采奕奕地靠坐在软榻上,肃顺大为惊异。他跪安时随即称贺:“皇上大喜!圣恙真正是大有起色了!”
然而,皇帝却摇摇头,只说:“你叫所有的人都退出去,派侍卫守门,什么人都不许进来,连皇后也不例外。”
这显然是有极重要、极机密的话要说。肃顺懔然领旨,安排妥当后,重回御前,垂手肃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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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别人,你搬个凳子来坐着。”皇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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