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还是繁花满眼,一晃的工夫,绿叶成荫,又是一番光景,朱学勤要赋归了。
一个多月的停留,于他而言,似乎一无所获,但在曹毓瑛等人眼中,他已不负所托。因其行事谨慎稳重,那些欲从他身上窥探恭亲王意图之人皆大失所望,认为恭王已失势,一时难有作为,故其亲信如朱学勤等,亦需随波逐流,小心行事,以求自保。
然而,这不过是一种错觉。而能造成此等错觉,实乃朱学勤之成功。他不但为恭王洗清了“谋反”的流言,更为恭王披上了一层“韬光养晦”的外衣。
此外,他还听闻诸多“秘闻”:原来,真正欲谋反者并非恭王,而是与恭王为敌的肃顺。
69書吧
据宫中传来的消息,肃顺以内务府大臣及御前大臣的双重身份,出入宫禁,肆无忌惮,有时竟公然坐于皇帝宝座之上,自鸣得意。此即为“逆迹”。
更有一桩离奇之事,朱学勤在热河方得闻之。传闻肃顺每日清晨醒来,尚未下床便先饮一杯人乳,所用之杯乃先皇御赐之玉杯,为肃顺所珍视。一日,一小当差不慎打碎此杯,惊恐万分,幸得“穆门十子”之一、现为肃顺心腹的陈孚恩指点。
陈孚恩授其秘计,教其将碎杯粘合,次日清晨仍以此杯盛人乳侍奉。揭开帐子时,小当差故作惊呼,手颤杯落,碎玉满地。肃顺问其故,小当差颤声答曰:揭开帐子时,见一金龙盘踞床上,惊吓之余,失手打碎玉杯。肃顺竟信以为真,不但未加责罚,反赐其赏,令其保守秘密。
这个故事的真伪难以追究,然而若论及肃顺有无谋反之心,陈孚恩作为知情者,甚至可能参与密谋,这是许多了解朝局内幕的人士深信不疑的。
因此在为朱学勤饯行的前夕,两人避开他人,私下深谈。曹毓瑛特意提及留守京城的陈孚恩,发出警告:“陈子鹤此人老奸巨猾,心思深沉难测,他乃是宫灯派在京城的‘坐探’,我们必须格外提防他。”
朱学勤点头应允,随后又问道:“关于宫灯的那些流言,你认为有几分可信?”
曹毓瑛沉吟片刻,说:“这实难断言,也不便深谈。总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真有证据在手,务必慎重行事,不可轻举妄动。打蛇要打七寸,若无十足把握,须防反被蛇咬!”说到此处,他从书房中取出一封密札,郑重地交给朱学勤:“此信劳烦你亲自转交给恭王。我的看法都写在上面了。这封信若落入他人之手,必将掀起轩然大波,你我恐将身败名裂。务必小心,务必小心!”
朱学勤闻言,当即解开衣襟,将密札藏入贴身所穿短袄的夹袋中。
事情既已交代清楚,夜色也已渐深,但两人却都依依不舍。这不仅是因为交情深厚,更有一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苍凉之感。朝局动荡不安,天子病重,一旦有变,在肃顺的掌控之下,不知会演变成何种局面?但愿能安然度过这个夏天,待秋凉回銮,恭王能与皇帝见面,消除猜忌,重回军机,那时大局才有稳定的可能。
“这个夏天,”曹毓瑛感叹道,“真是难熬啊。”
朱学勤深有同感,他朗声吟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但愿能有此‘好景’。只怕等不到那时候。”曹毓瑛摇头苦笑。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朱学勤突然记起心中已久藏的一个念头,“若真的天翻地覆,那时我们该如何应变?”
曹毓瑛苦笑一声,“你我为此事苦思冥想,却始终未能找到良策,不正是我们心中的忧虑吗?”
“虽说未有良策,但总须有所准备。”朱学勤坚持道。
“我在信中也简略提及了一些。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天崩地裂、山河变色,那我们恐怕就不得不踏上那条充满艰险的‘与汝偕亡’之路了。”
那么,“与汝偕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崎岖险途”又是指什么呢?朱学勤细细品味着这两句话,觉得其中深意无穷,颇受启发。
“我想‘霹雳’般的巨变或许难以避免,但‘天昏地暗’的境地或许还不至于。周公辅佐成王,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上头’熟读诗书,怎会不记得这个故事?”
“在你我看来,这确实是天经地义,但在‘宫灯’眼里,他们或许正想要颠覆这一切。”曹毓瑛补充道,“周公摄政时,管叔、蔡叔与武庚作乱,这不也是历史上的故事吗?”
“那么,我们唯有效仿周公,进行诛伐了!”朱学勤突然领悟到曹毓瑛话中的深意。
这一句话刚出口,朱学勤便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与汝偕亡”、“崎岖险途”,正是指此而言。“宫灯”虽然厉害,但他们手上并没有立即可以调遣的兵力,这无疑是他们的致命弱点。如果真的出现龙驭上宾的情况,按照本朝的惯例,必定会有遗诏指定“顾命大臣”来辅佐幼主。如果“周公”竟不在其列,那么我们就可以率领一支军队来清除君侧的奸佞,“管叔”和“蔡叔”弟兄唯有俯首受缚。
他们在密谋着如何应对皇帝驾崩后的变局,而恭王无疑是他们计划中的核心。同样地,在宫廷深处,也有人在窃窃私语地谈论着恭王,而这位谈论者便是懿贵妃。
懿贵妃的心事,只能与一人分享,那便是她的胞妹,醇王的福晋。尽管两人是亲姐妹,但入宫探视并非易事,八个月来,她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最近的一次已是两个月前了。
然而仅仅过了两个月,懿贵妃眼中的皇帝已变得形容枯槁。
“皇上怎会如此消瘦?”她惊讶地与妹妹私语,“简直都变了个人。”
“是吗?”懿贵妃略一沉思,“可能是我们常见面的缘故,倒没觉得有这么明显。”
“皇上可知自已的病情?”醇王福晋又问。
“谁知道呢?”懿贵妃有些不满地说,“他从没跟我提起过,我也不便多问。”
“那皇后呢?”醇王福晋继续追问,“皇后总该关心吧,她可曾说过什么?”
“她能有什么主意?”懿贵妃冷笑一声,“主意还得别人来给她拿。”
“正是如此。”醇王福晋觉得是时候说出自已的想法了,她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偷听,才低声说道,“七爷让我来问问你,皇上可有什么打算?他心里很是担忧。”
“担忧什么?”懿贵妃问。
“怕有个万一,要紧的人都不在皇上身边,误了大事!”
懿贵妃心想,难得醇王还能想到这些,她平日里看他这位妹夫,总觉得他庸碌无能,但此刻看来,关键时刻他似乎还能派上用场。不过,她并未将心中所想透露给妹妹,只是平静地问道:“那么,谁是要紧的人呢?”
“五爷虽是过继出去了,但人也糊涂;咱们的七爷虽然年轻,但自知还担当不了大事;老八、老九更是孩子,更别提了。”
如此说来,谁是要紧的人?不言而喻,便是“六爷”恭王。懿贵妃点点头,保持着沉默。在回答妹妹之前,她必须先揣摩一下醇王说这些话的用意,究竟是为了自已往上爬而探路,还是真的为了大局着想?
“万寿节不是快到了吗?”醇王福晋又说,“六爷该来替皇上拜寿啊!”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等我们想到这点已经晚了,人家早有了算计。皇上听了肃六的话,今儿早晨已口传军机:六月初九万寿节,除了各衙门有执事的官员以外,其余的都不必到行宫来。”
醇王福晋听完懿贵妃的话后,陷入了沉默。这沉默并非她无言以对,而是因为她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昨晚她与丈夫商量了许久,才想出让恭王以叩贺万寿的名义前往热河见皇帝的主意,本以为这是个名正言顺的好办法,特地来告诉懿贵妃。谁知,他们的想法早已被人抢先一步,此刻再提已然无用。因此,醇王福晋感到十分失落。
“肃六就是狡猾,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六爷到热河来!可见他还是怕六爷。”懿贵妃直言不讳地说道。
“对啊!”醇王福晋听后,点了点头,觉得懿贵妃这句话还有些道理。
说到这里,懿贵妃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以低沉而充满自信的声音继续说道:“凡事有我!你回去告诉七爷,沉住气,别打草惊蛇——那条‘蛇’,他可千万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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