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不绝,一到傍晚时分,昏黄日头一落就能飘出些雨丝来。
上京城内繁华如旧,城郊的小酒馆也热闹非凡。
店小二站在门口,无聊的数起屋檐落下了几滴雨水来。今天店里客人多的很,其他几个伙计忙得脚都不沾地。
但是老板说了,有个大客户,包了顶楼的贵宾座,要他专门在此候着好迎上去。
只是日头已落,外边的雨也有越下越大的势头,不知这客人何时才能到场,自已搁这站着也不是个事啊。
不远处有人举着把黑伞缓步而来。一身黑衣即便是路过水坑也没有弄湿裤脚,伞柄握的很低,几乎挡住了这人的脸。
从小二这个角度望过去,倒觉得这人萧条的有些过分了。
来人脚步踩的厚重,脚边的水滴却像是长了腿一般避开了鞋面,身边不知为何氤氲起了一层水雾,像是踏着云来的仙人。
小二正愣神,来人已经到了门口。
伞收尽支在靠门角的位置,客人的脸上挡着薄薄的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眸深邃,此刻还带着笑意,客气地和小二打了招呼:“店家,劳烦带到顶楼。”
出口的声音很是柔和,配上这双带笑的眼,隐隐能看得出些和善。
小二有些晃神,直到带到顶楼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等他退回堂里,只觉得外边的雨似乎更大的些,隐隐能听到远处轰轰的雷声。
春雨贵如油呐。
城郊最大的酒楼顶层。
窗边摆着条案,上面的紫金兽耳香炉不知道燃了些什么香,在这潮湿的雨天里闻起来很是舒心。
罗源安紧靠着椅背,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手边的桌上放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杯,浅淡的茶香混着燃着的香炉气息,缱绻而上,几乎要挡住坐在窗边的玄色身影。
“罗老板,好久不见了,近来如何?”这声音轻快,听起来就像是几年未见的老友之间的寒暄。坐在窗边的那人眯着双眼,一张脸上的笑倒是很柔和。
只是罗源安觉得后背发凉。
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跃到了顶楼的窗台,长发松松垮垮的靠着一根簪子盘在脑后,看似慵懒,实际上的能力深不可测。
起码是远在自已之上。
当年的龙虎涧如今销声匿迹,这人摸得到龙虎涧的图标,必然和龙虎涧有些联系。
但是当年底下的人,都已经被他们解决干净了。不可能还有这样一个漏网之鱼,这么些年了还没被他们几个发现。
藏的这样好,武功这样高,罗源安又上下扫视了一番此人,不禁在心里暗叹,能生成如此模样,当年必不可能在龙虎涧不被发现。
玄色的外袍沾了一层薄薄的雨滴,垂在额前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光洁的脑门上,眼睫纤长而厚重,一双眼睛半眯着不曾睁开,嘴角挂着弯弯的弧度,举手投足之间弥散着慵懒气息,美的摄人心魄。
即便是个男人。
罗源安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问:“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面前之人挑了挑眉,面上有些困惑和不解,继而像是醒悟一般,笑意又在嘴角晕开,“罗老板如今也是贵人多忘事嘛。”
语罢来人从窗户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条案边,她凑近紫金兽耳的香炉,轻轻嗅了嗅,赞了一句:“真是好香。”
罗源安松了松眉头,毕竟这可是酒馆的贵宾座。
城郊的这家酒馆,位置也能算得上得天独厚,正处在入城口的必经之路上,有不少过路人会在此歇脚看茶,打尖住店,店老板憨厚,是个老实人,收留过不少难民。
环境不错,价格公道,服务细致,气氛和谐,这间酒馆很快就在城里城外都出了名,这人来信选在此处大概也是想要借自已之手体验一把?罗源安在心里猜测。
“小友若是故人,还请呈上东西来。”罗源安此时也算从刚刚这人无声无息出现在窗台上的震惊中缓了过来,神情正常,轻手轻脚地掀开茶杯盖,浅浅的划拉两下,一副悠闲的姿态。
青黛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样子的淡然倒不像是死到临头之人该有的样子。
既然要死,就要从心里开始死透。
“这话说的就有些见外了,罗老板。”青黛合上还在往里飘雨丝的窗户,屋子里的光线陡然暗了几分。
她随手点起香炉边的蜡烛,冷风微渗,吹的烛光也摇摇晃晃,罗源安看着这端着烛台向自已走近的年轻人,觉得后颈总是发凉。
“听闻罗老板近年都在诚心礼佛?”
罗源安一愣,面前之人已经坐到了自已对面的椅子上,自顾自地给自已倒了一杯热茶,半张侧脸线条精致,如同雕刻般的五官就笼罩在昏黄的烛光里,倒是又添了几分柔和。
“做做善事罢了。”罗源安喝了一口茶定了定心神,架子又端了起来。自已身为京城大善人,事迹自然该是人尽皆知。
青黛勾了勾唇,这笑落在罗源安眼里觉得很是温和,只是她长而厚重的眼睫挡住了眸子里藏不住的戾气,借着黑暗只如阴影轻轻的落在眼睑之下。
“那倒是如今京城百姓之福了。”罗源安闻言点了点头,这小年轻岁数不大,倒是很会说话,若是谈拢了带回去,估计能成为店里的一把好手。
“公子过奖了。”罗源安抬手抱了拳,象征性地回了一礼。
“到底是现在的人有福气些,不比六年前的京城了。”青黛的语气几乎没变,一字一句咬的很是清晰,她晃了晃手中的茶杯,轻笑了一声道。
这话说的罗源安脑子又是一紧:果然是冲着六年前的事来的。
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给多少钱能息事宁人,一边嘴上也还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小兄弟,当年的事实属无奈。”
青黛挑了挑眉。转头望向对面之人,此时眼底的戾气收的一干二净,这么看过去,只能看到纯黑的眼眸里的不解和困惑。
罗源安又抿了一口茶水,接着说:“当年事情结束以后,寨子自然是不能再留了。我们铲除后患,都是迫不得已。”
铲除后患?青黛凝起了长眉。
69書吧
这件事她之前有过猜测,只是没有核实过。毕竟自已拔除自已人显得就有些太不人道了。
纵使是九扇门这群拿钱办事的主,也不会让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发生。
她还给这群人蒙着最后一层遮羞布。
没想到这家伙自已就这么掀开了。
六年前的事她和泉四处都没查到证据,龙虎涧的寨子被付之一炬,连灰都没剩下。当年鼎盛时期的近百号人销声匿迹,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仿佛不曾在这里存在过。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堵住龙虎涧近百号人的嘴,让这件事随着时间沉寂了整整六年。青黛倒是一直都没有想清楚。
如今恍然明白了。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只要所有人都死了,这事自然就不会被知道。
“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青黛故意扬起一笑,手里的茶杯盖摩擦着杯沿,轻飘飘的,却像是使了大劲,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指节也因为过度用力而隐隐发白。
“我当初也是……走投无路才……才……”他眼睫落了落,竟生出悲凉和徒然之感。
屋内的烛火摇晃,罗源安笼在黑暗里,浑身似乎都在打颤,原本挺直的背佝偻着,情绪如汹涌澎湃的海水,险些要将他自已淹没。
“这些年我日日受折磨,噩梦缠身的滋味小友不曾体会吧?”罗源安再抬眼的时候,眼角闪着的晶莹剔透的液体,让青黛有些微微的发愣。
“我改头换面做起生意,诚心礼佛一心向善,只望自已在这残年能赎一点罪过。”罗源安整了整自已的心情,双手合十,贴在鼻尖前方,向着面前虚行一礼,活像个僧人。
“所以你就接了苏家的产业?”青黛右手支在自已的侧脸上,整个身子都倾到了右边,像是醉酒之人的懒散之态,一双美眸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遥遥地朝着罗源安望过去。
这一眼,看得罗源安心肝跟着颤了颤。这人是怎么回事,一双眼睛真真是透亮无比,直抵人心。
“苏家?小友玩笑了,这生意是从刘家手里接来的。”罗源安挑了挑眉,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又喝了两口茶水,却觉得嗓子不知道为何如此干燥,干燥的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哦,对,是我忘记了。”对面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骨玉折扇,翠绿的扇面叠在一起,颜色看起来竟有些发黑,与她身上这件玄色外袍倒是极其搭配。
青黛将手里的折扇叠在手心,一下一下慢慢敲着椅子的扶手。罗源安官盐的生意确实是从刘家手里接过来的,这倒也没错,只是,她倒想要看看,这披着人皮的恶鬼,能装到什么程度。
“接了生意以后我勤勤恳恳,不敢懈怠,对百姓也是亲如一家,从未生过害人之心啊。”罗源安给自已又斟了杯茶,站起身来往青黛的杯子里也添了一点。说的话字字诚恳,让青黛都有些恍惚。
人心之恶,不剔肉去骨,必然看不清楚。
“这些年罗老板是辛苦了。不像晋中的县太爷只知道鱼肉百姓。”青黛抿了一口茶,顿了顿,接着说,“自然,您与那县太爷是不同的。”
罗源安的心跟着她喝茶的动作一上一下,听她说完一整句,才松了一口气。
“他确实是丢人现眼了。”罗源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出口的腔调沾满了站在山顶上的人对脚底的蝼蚁的厌恶,还带着些不屑与暗讽。
这世上的恶人也分很多种。
青黛忽然觉得自已的脑袋有些晕。
手里的折扇差点没拿稳掉到地上,这从身体里带出来的寒意让她止不住的打颤,她再迟钝也知道:茶里被人下了药。
对面的人见状倒是十分关心的站起身来询问:“小友这是怎么了?”
罗源安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与他现如今的正人君子模样没有半点沾边的地方,眼底翻涌的邪气像是要将青黛整个人吞入其中。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已经卸了劲,整个人伏倒在案上,几乎没了动静。
罗源安又喝了一口杯里的茶水,偏过头轻叹了一声,“你也不要怪我,知道太多事的人只有闭嘴了我才能放心。”
从这家伙出现的那一刻起,罗源安就知道自已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无论是年龄还是体力都不能够与之抗衡,既然没有办法硬来,自然要想一些灵活的办法,这一点罗源安还是很清楚。
毕竟,他是生意人,张弛有度、进退得当对他来说是必备的生活技能。
不然也不能具备和朝廷一直做生意的能力。这一点罗源安很有自信。
至于这年轻人到底师出哪里,又是何身份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他要做的就是干净利落的要了她的命,然后收拾好残局继续做自已的“罗大善人”。
反正这么些年也都是这样过来了。
死在自已手里的人命多一条也不嫌多。
说到底,还是晋中城里的狗东西太不谨慎了。不然也不会起这样的麻烦事来。
自已在上京城这几年日子比天气还风调雨顺,做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对外树立了一个罗大善人的形象,路上的百姓谁见了不称呼一声?
这日子好不容易过得舒坦了,结果晋中城的老东西出事了。飞鸽传书里说死的极惨,死前受了不少折磨,看着就让人心惊胆跳的。
已经教育了很多回要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但是这些人完全不能理会其中要义,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只是可惜了年轻人的一张好脸。若是能卖到花楼里做娼妓估计能捞一笔。
罗源安喝完茶杯里的最后一口茶水,摇了摇头,“你还是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他是不会冒险的。
只有死人才能完全把控。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罗源安伸手捏住座上之人的下颌,准备将他翻个方向好动刀,却猛地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这眼眸深不见底,眉眼之间却是戏谑的笑意,开口的声音如恶鬼讨魂:
“罗老板这是要做什么?”
“哐当”一声,罗源安手上的刀砸到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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