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万籁俱寂。
乌云层层叠叠,浓密而沉厚,天空如同漆黑的帷幕,笼罩着上京城,像是在等一场好戏的开场。
闪电如利剑划破夜空,瞬间将四周照亮,紧接着,风呼呼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雨点纷纷扬扬落下,砸到屋檐上噼里啪啦的,吵的罗源安睡不好觉。
今天白天也去鸿安寺里静坐了一会,明天还得去新学堂查看一下进度。马上就要转入夏天了,要早点把学堂建好,给孩子们更多的学习时间。
他在屋里睡的迷迷糊糊忽然听到走廊上有响动,接着就是破风之声,一把小小的刀穿过窗户钉在了他的床沿,惊得他立马坐起身来。
谁?他想张嘴,却发现自已发不出来声音,外边的风声太大,掩盖了他的喘息。窗外的人似乎已经走了,床沿的刀柄上还沾着雨水验证着此时此刻的真实。
这把刀堪堪钉在床沿上,但凡再高一点,就得扎到自已身上。罗源安深吸一口气,颤巍巍伸出手将刀拔了下来。
自已已经很久没有碰刀了。单从手感来看,这是把好刀。来人能力绝不在自已之下,能够不惊动府内所有侍卫准确摸到自已的屋内,说明应该不是生人。
他顺着刀柄朝前摸了摸。
手指尖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有些发愣。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
借着外面的闪电,他瞄了一眼手里的刀柄,回忆排山倒海,将他呛的猛烈咳嗽起来。
居然刻的是龙虎涧的标。
“将军,青黛小姐今早出门了。”萧定远点了点头,问,“去了哪里?”
诗犹豫了一下,答:“雀花台。”
萧定远的笔顿在了纸上,好好的一张纸落了一滴巨大的墨汁,显得尤其突兀。雀花台?萧定远的脑子宕机了。
“扮了男装。”诗又补了一句。
萧定远的第二张纸也毁了。
“去干什么的?”
诗被问的愣了一下,但还是如实回答:“喝酒,听曲,和姑娘们……”后面的话她也不知道怎么描述。
总之青黛扮了个男装跟一群女人纠缠不清。
看着很烦。
萧定远的眸色沉了沉,没有接话。
此时青黛窝在了自已屋里。外面的日头正好,但是她累的想要睡觉。
这半天真是脸都要笑僵了。
在花楼跟那群莺莺燕燕欲纵还迎真是累的够呛,到底还是男人的脸好使,女人就没有这样方便了。
这雀花台的老鸨确实有问题。
青黛褪了外袍,软骨散的毒劲还没过去,脑瓜子总有些发沉,想睡觉。她顺势躺到了自已床上,扯了扯床帘,身上粘的脂粉浓郁的香味依旧在。
青黛皱了皱眉头。
这香味倒也没有完全盖住寺里的檀香。看来这个老鸨,是真的很爱去寺里。
青黛摩挲着自已的指环,觉得倒是有些好笑。这样的人没事去寺里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向佛祖请愿,让自已手里的姑娘能多被赎走一点好赚点外快吧。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有些焦躁。罢了,这事想也没用,还是需要点时间。只是她还没完全闭上眼,就听到了诗的声音。
“将军让我把软骨散的解药拿了过来。”她将东西放到了桌子上,朝躺在床上的人开口。
青黛翻了个身,对着笔直站在床边的诗点了个头,诗便自已退下了。
挣扎了一番,青黛最终决定翻身下床。
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药瓶,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里面的液体看起来有些浑浊,晃起来还会起沫。
青黛拔掉瓶塞,扑面而来就是药草独特又浓郁的气味,还带着点微微的苦涩,倒是很安心。
入口的感觉也很清爽,也没有特别的怪味。比起来泉之前给自已熬的药好太多了。
青黛重新回到床上,半卧着,想了想,还是从袖中抽出了十寸长的银针,握在手掌里,一双手竟然在止不住地发抖。
这银针是泉送给她的,在青黛以为自已已经可以凭借着一把短刀大杀四方的时候。
自已手里的短刀也是泉送的。
第一次进筛选场,就是借着那把短刀,青黛从二十人的圈里走了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知晓,小小的一把刀可以要这么多人的命,第一次知道,手起刀落,就会鲜血满地,哀嚎遍野。
第一次知道,自已要走的每一步,都需要白骨垫在脚下。
此后她就便像闯关一样,手持一把短刀,在万千人当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短刀狠厉,很容易做到刀刀致命。年轻时刀法即便凌乱,也能达到迅速杀人的目的。
泉一路看她走过来,从没有指点过她的刀法,也没有告诉她任何捷径,她的所有能力培养,都只是在大本营里的集中训练。
在她以为自已可以靠这把短刀登榜,就此完成她的复仇之路时,泉将银针交给了她。
青黛始终记得当时的场景。
是在一个傍晚,他俩刚执行完任务回来。
青黛最开始在九扇门的时间里,所有的任务都是泉吩咐给她的,以致于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泉是个情报收集员,专门负责公布任务和相关情报。
而他每次给她的任务都刚刚好。
刚好能解决,刚好能杀完,刚好比自已预想的要困难一点。才能让她在性命无虞的情况下,迅速直接的成长。
69書吧
这些,青黛都以为是九扇门给所有新手的“特殊关照”。
后来才知道,原来榜需要自已揭,任务需要自已抢,情报需要自已找,那些泉带过来的“大单”,远不是当时自已能碰得到的。
这一次任务倒也不是很艰难,青黛很快就解决了。所以返程的时间尚早,快要走到山顶的时候,有一片小空地。
路过的时候泉忽然停了下来。青黛也随着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面前的天空被映成暖暖的橘黄色,很是温馨。
青黛心里还想着现在回去能把自已的短刀再磨一磨,身上的小伤口也能有时间稍微处理一下,不至于在明天出门时显得狼狈。
泉冷不防地转过身,眼神对上青黛的眼睛后,淡淡地开口:“和我打一场。”
他说话向来都是没头没尾,这次也是忽然来一句,青黛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泉神色认真,衣袖在晚风吹扬之下呼呼作响,远远看过去确有仙人之姿。
青黛整个人愣在原地,心里还想着泉这副姿态确实好看。
愣神间泉已经移步上前,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抽刀,朝着最致命的脖颈侧面欺上去,但是并没有如同料想般切到他的皮肤,而是被很轻易地弹开了刀面。
青黛更错愕了。
泉不善近战,拳脚功夫不行,也几乎不用兵器。这一点青黛是很清楚的。
但是这刚刚的表现完全就不像是所谓的“不善近战”。
他有敏锐的感知,绝佳的力道,甚至手法都干净利落,青黛比他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还没等她再多想,泉左手就握上了青黛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拧地原地转了半圈才卸掉他手上的力道。趁着调整空隙青黛迅速后退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她居然在后退?!青黛在倒退过程中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以往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面对同门还是目标,对她来说都只进不退,她拿短刀就是主打快准狠,五招之内取人性命,如果后退就意味她掌握不住主动权,这场她几乎必输无疑。
泉已经再次倾身而上,他没有拿任何的武器,只是一双手,居然逼得青黛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一退再退。
但即便是这样,青黛还依旧在关注他的动作。
真是漂亮。
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手掌带着手腕的力道,感觉柔弱无力,实际上却似有千钧,几乎每一步都比自已要快。
他似乎完全掌握青黛下一步的动作,总是能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将她的力道完全返回去。
如果自已不是这场打斗的主角,只作为旁观者的话,此时她估计要拍掌叫好了。
泉背着一只手,在离青黛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遥遥地看过来。
青黛的脑子飞速运转:要怎么做能胜面前之人哪怕一招。
以往面对比自已强大的敌人时都是怎么做的?青黛一边退一边想。
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青黛脚尖点地,向上一跃,转了十几圈,落到了离泉很远的空地上。
以往自已几乎就是靠着本能,靠着自已的反应速度,靠着短刀的锋利和狠劲,以极快的速度解决掉目标。
如今在完全预料得到自已下一步的泉面前,本能和反应速度都略逊一筹,凭借此必输无疑。
而且,她明显的感觉到自已现在的状态并不好。大概是因为面前的人是泉,她根本没有拿出自已身上最大的特点。
那就是狠,不计后果的狠。
可以一刀扎断别人喉管的狠,可以一刀划开人脸的狠。
因为是泉,所以青黛下不去死手。
而一个合格的杀手,必然不能有软肋。
泉没有再逼上来,似乎在给青黛时间做调整。她握紧右手中的短刀,咬了咬牙,狠心扎进自已的左手臂,血液很快浸染了浅色的衣袖,像是开了一朵巨大而妖艳的花。
浓厚的血腥气和钻心的痛意让青黛感觉自已回到了试炼场上。
杀手之间的武斗,就只能活一个。
她猛地向前两步,一个漂亮的前空翻落到泉的背后,短刀比自已转身更快的出手,对着泉的左胸扎了过去。
距离太近泉并没有完全躲开,短刀擦过他手臂,划开了他的长袍,在手臂上也划出了浅浅的一道血痕来。
这家伙。泉暗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要饶了她的打算。
青黛猛地收手,侧过身子,迅速将短刀换到左手上,整个手腕翻过来再次朝着泉的喉咙去。
真是狠。泉看着她的攻击路线,心里想。
跟刚刚明显不一样。
这家伙能在每场武斗里迅速成长,自已都不能把握她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他抽手对着青黛左手上自已扎的伤口处劈了下去,她的左手因为痛感猛地松了松,短刀却丝毫没有改变方向,只是短暂地顿了一下就再次朝着自已过来。
和这种家伙打架是真的烦。泉在心中再次感叹。
青黛左手臂的血渍已经晕染的越来越大,如果不尽快处理还得影响日后的任务进度。
泉侧身贴到青黛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似乎只是轻轻使了劲,短刀就“哐当”一声落了地。
最后青黛被泉逼到抵在树上,修长的手指指向她的额间。
九扇门总说自已是“干净利落”,可在泉的面前根本拿不出手。青黛心想。
“认输。”青黛双手举起,开口。
泉闻声收了手,再次抬起时手掌里多了一根长约十寸的银针,看起来很精致,在日头底下闪着寒光,由粗到细,末尾有浅浅的花纹。
“从今天起,换银针做武器。”泉将银针递了过来,说。
“给我?”青黛有些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已。
这么精致的东西给自已岂不是浪费?而且就算自已很业余也知道,杀手很忌讳更换武器。
即便是因为当初没有选择,可短刀也陪自已很长一段时间了,而且用起来很顺手。
“嗯。”泉没有给解释。
他一直如此,很少对要做的事做解释。青黛也不敢再多问,颤抖着一双手收了这根银针。
回到住处的时候因为失血头晕眼花,左臂的伤口比想象中的扎的还要深,自已真是个狠人。青黛有点自嘲。
泉来的时候,青黛还在因为缠不好纱布犯愁。好不容易绕好手臂,伤口却还有一部分没遮住。
泉看着她手臂上乱七八糟的纱布,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忍着点。”泉拉过青黛的手臂,小心地将她自已缠的纱布揭了下来。纱布已经因为血液凝固黏糊在了伤口上,撕下来跟撕掉一层肉没有区别。泉都要倒吸凉气了,这家伙却一声没吭。
就眼睁睁看着泉撕掉纱布,拿烧得滚烫的刀划掉一些表面上的肉。她看得出神,眼睛亮的吓人。就跟当初泉捡到她的那天一样。明明是小姑娘,却一滴眼泪也没流。毫不犹豫地就牵着他的手来到了九扇门。
“不疼?”伤口需要晾一会,泉坐在旁边,手里是从回来起就一直磨着的止血草药,看着依旧什么话也没说的青黛问道。
“疼。”青黛偏过头,看着泉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扁了扁嘴巴,一副委屈的想要哭的样子。
泉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带过来的药每天早上喝,喝了会好一点。”
那里面加了前两天他做的迷魂散,有很明显地止疼作用,因为剂量很少,也不会有太大的副作用,只要好好休息就行。
“好。”青黛的声音像是浸满了水的毛巾,还是委屈的很。
泉转过头,将金创药均匀地撒在她的伤口上,待表面完全干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给她缠了一层纱布。
“不要碰水。”
青黛闻声点了点头。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将袖子里的银针掏了出来,仰着脸看着泉,问道:“泉,为什么要换银针啊?”
明明自已更喜欢短刀的手感。这个针太细太脆,难以发挥自已的能力,这不就是削弱自已吗?
“榜十为何从来没有用短刀的杀手?”泉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手臂支着脑袋,偏过脸去问道。
为何?估计就是命不长久。
青黛看了看自已的手臂伤口,心里想。表面上她还是摇了摇头。
“你和我打这一场,感觉如何?”泉又问。
“从最开始就觉得打不赢。不再狠一点,就会死得很快。”青黛想了想,答。然后她马上就明白了泉的意思。
因为拿着短刀的人眼光也和短刀一样,只看得到眼前,只能看到这一场,只能看到面前这一步,不会想下一步在哪里。
五招之内,对方不死,自已就基本没有胜的希望了。
短刀追求的就是“快”。
只要遇到的对手比自已更快,就相当于判了死刑。
而这世上本就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四处都是比自已能力更强的人,如果只去想这一招能不能杀了对面的人,就只能做“刀”,而登不了榜。
“做杀手的人,不能太浅薄。”泉的手指扣了扣桌子,好像是在表达自已对青黛刺伤自已这一点的不满。
青黛吐了吐舌头,说,“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泉闻言只点了点头,但青黛感觉他还是有点不高兴。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都是一副臭脸,根本没什么神情。
但自已这么干又耽误他的任务进度,可本身这事不就是他挑起来的吗?
“趁着养伤熟悉一下银针吧。”泉挑了挑眉,临走前说。
真的很像个地主,整天只知道让青黛给他打工。但是这银针真的很好看,贴在手臂上也凉凉的。
再后来,青黛就开始学着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体会该如何规避风险,如何规划自已的下一步怎么走,如何优雅地解决掉面前的所有人,最后的最后,她也能做到,即便是踏着万千尸骨,也能白袍不染一丝凡尘。
后来青黛的银针从只有一根变成了衣袖里几乎藏满了,短针长针都有许多的替换,有的淬过毒可以当暗器,有的就只是单纯地用来扎穿目标的额顶,有的因为剧烈的争斗被折断,有的被融化,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泉送给她的这一根始终都在。
这根银针的意义从来都不止是武器而已。
半卧着的青黛双手依旧在微微地颤抖着,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总算到了这个时候。
到了她要开始动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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