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自知理亏默着不发声。
李饼敲着杯沿也不说话,偌大的明镜堂刹那间只有清脆的击盏声一阵一阵的回响。宛若扣在众人心里,和着心肺胸腔共鸣……
永安阁一案犹如激石入水,打破神都平静祥和的表象,溅起了千重风浪。此事也经得圣人垂询,一度将大理寺推至天下人的昭昭众目之中。
如今事已终了,明镜堂在此中历案重重,皆屡立奇功。因而圣人青睐有加,功名利禄一并赐下,街头巷尾,闻人皆说明镜堂。
然而风浪过后,李饼却敏锐地察觉到,大家的心性终是有些浮躁了……
“少卿大人……”
崔倍左右顾视一番,见大家仍是不语,少卿看着也有一些面色凝重。
他迟疑了一下,微敛了眸子,心中斟酌一番后,上前揖了一躬:“近日寺里无事,大家便起了玩心。今日之事确实是始料未及……”
究竟是始料未及还是早有预兆。
崔倍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来也是觉得这些理由浅显得站不住脚。
李饼轻叹一声,停下了动作。他双手叉握搁正在桌案上,身子也直了直。
明镜堂虽是官府衙门,却与一般的官司不同。于李饼来说,大理寺是宅,明镜堂是家。而明镜堂里面的不是上对下的属级关系,而是同生共死互不离弃的兄弟。
平常闹也闹过,玩也玩过,大家毕竟都是欢喜悲伤同感的亲人。
但是……
李饼清楚,在其位谋其政。虽然他们都是明镜堂中有过生死之交的兄弟,但是在此之前,他们也得先是大理寺里的执法官吏。
法不容情,理外论亲。
这个道理,他不得不懂。
思忖至此,李饼正了正色,以一个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开口:
“永安阁一事大家劳苦功高,几次三番差点丧命于此,此类种种功劳不可不提。”
顿了一顿,他又道:“但是,天下案子之多,冤情之繁甚,零零散散或轻或重不会全都是永安阁之类。此后大理寺所主理的案子中,也难再有永安阁之类。”
“人人都想破大案立奇名,好使功名扬利禄厚,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我无可厚非。”
“但是,”
说到这里,李饼难掩真情流露,他一手撑膝,身子微微前倾,敲了敲桌案,满眼包含着一种对法理的赤忱,他道:
“诸位,今日站在明镜堂里的各位。我想问你们,永安阁案会成为你们此生破的最大的最不能翻越过的一个案子吗?”
明镜堂曾经有过光辉岁月的时候,但是后面因为人才不济,又迅速地衰退了下去。是李饼来了后,又带着他们重新擦亮了这块牌匾。让人们闻听大理寺,便说明镜堂。
也是李饼发现了他们各自的长处,拂去了这些年在大理寺郁郁不得志的时间里所蹉跎出来的尘灰。
或许已经忘记了曾经兢兢业业熬夜通宵审理过的卷宗,但是今日被少卿大人问起,他们也不由得想起了以前那颗只要有案子能破就会沸腾兴奋起来的心。
姑且,将它叫做初心。
众人仍是沉默,李饼的声音淡了去消散了去,他也一道坠入了思索之中。
永安阁一案或许于他们来说需要跨过的坎有两个。
一个是以螳臂之身阻挡强权的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这个需要的是舍生取义的魄力,所幸他们一起并肩走过了。
但是另一个,也是至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如今又被李饼拿出来质问的,那就是他们有没有跨过这道富贵功名的决心。
在此案中写下的笔笔功劳,虽然桩桩件件都来之有道,但是,这件件桩桩又何曾不似铁链一般缠绕在他们的心里。
功劳簿写得太满了,人就会滋生惰性,从一开始的习惯性插科打诨,到现在的以公谋乐。
李饼要防的,就是这个。
他一字一句犹如刀劈斧凿,打碎了所有人脚下的薄冰。话音落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应声而碎。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人便重重地栽落下去。
陈拾浑身一个激灵,他倏然抬起脑袋看向李饼,似乎顿悟了什么。
此刻,他只觉得心肺俱燥,有什么话想说出口但是又因着众人都在场,生生按压了下去。
他捏住自已的前袍,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搅动着指头。
李饼只言尽于此,但他知道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差不多了。
毕竟,有些话与其在身后追着赶着说,不如先挑起一个线头,其余的都让人各自领会。
“走吧陈拾。”
李饼起身,他整了整衣袍袖口,鸦青色的圆领官袍上用银线绣着展翅飞凤。
这些绣娘都是天底下顶好的针线巧手,她们将这头凤凰绣得栩栩如生,沐着阳光时都好似能振翅高飞。
代天行法,奉旨辨理。
大理寺中的所有人身上都披着凤凰,象征着他们代天循法,是天理的眼睛。
这世上只要还有冤情在,那么无论大小不论轻重,都该一视同仁地被真理看到。
而王七他们错就错在,只把破案当做自已的事情,只要有件案子能拿得出手,可以让人高看一眼,便会泄了心气安于现状。
殊不知,有破案之能的人是一分一刻都不得松懈精神气的。因为只有不浮不躁,才能在时时刻刻都仔细计较着蛛丝马迹。
毕竟,他们断的从来不是案子,而是人生。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