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点，县城沉浸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偶尔从马路上驶过的汽车带起一阵尘土，驶向远方。
修理店后院葡萄藤架吊着的灯泡亮着，两只飞蛾围着盘旋飞舞，泼水和刷子的唰唰声在深夜显得有些突兀。
姜瑶光脚蹲着，脚下踩着摊开的凉席，刷子在凉席上来回刷着，水和泡沫随着刷动的轨迹荡来荡去。
她抬头瞪了一眼斜对面那扇黑乎乎的窗户，鼓着小脸继续刷凉席。
旁边的晾衣杆上挂着已经洗好的枕套和枕巾。
泰迪熊也洗干净了，两只耳朵分别被夹子夹住，一脸无辜地吊在晾衣杆下。
关于钟弈讨厌香水这件事，之前去百货商店的路上，是她跟小毛头打听出来的。
老金有个亲戚的女儿，在县里上高中，因为这边伙食好，于是时不时来修理店蹭饭。
钟弈和景扬时不时来修理店，一来二去，和大伙相处面子上还算过得去。
她先看上景扬，毕竟那张脸比女人还漂亮，口才好，潇洒又风趣。
景扬对她毫无兴趣，被表白之后，连修理店都不来了。
那个姑娘是农村户口，高中生没有工作分配，她想留在县城，只能找个城市户口的人结婚。
虽然农转非的指标很稀缺，但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景扬直接拒绝，她退而求其次，盯上了钟弈。
那时二十出头的钟弈，脾气比现在差多了，完全不给好脸色。
眼看毕业了，事情也没着落。
那姑娘索性趁着老金做了一大桌好菜给她饯行的那个晚上，趁着酒劲，半夜找出备用钥匙，摸进钟弈的房间。
没一会，钟弈怒气冲冲把衣衫不整的姑娘给扔了出来，骂了些特别难听的话。
一边骂一边不停打喷嚏，气得不行。
所有人都被吵醒，那姑娘的脸算是丢了个干净。
第二天就灰溜溜回乡下去了，再也没来过修理店。
姜瑶一想到现在还疼的手腕和胸口，斜着眼冲钟弈房门小声用粤语吐槽：“有女孩愿意嫁给你都偷笑啦，臭烘烘的邋遢野蛮老男人，活该二十八岁还是条老光棍！”
“你再骂？”
阴沉的声音从窗口传出来，突然拉开的门和被月光照着的男人吓姜瑶一跳。
她低头假装很认真刷凉席，强作镇定。
“你又知道我在说什么？”
“骂人的语气还是听得出来的。”
“呃.....”
她提起旁边的桶，手忙脚乱倒在凉席上，把凉席立起来靠着洗衣池。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我洗好了，再见！”
说完撒腿就往房间冲，砰的一声关上门，快速反锁。
心情忐忑贴着门站了好一会，已经预想了一百个关于如果被破门，她要怎么应对的办法。
踹门的动静没等到，倒是听到了外面开水龙头和接水泼水的声音。
紧接着，门口突然响起有东西掉地上的啪嗒声。
“鞋不要了？”
“不要啦，你喜欢就送给你穿吧！”
外面没再搭腔，很快就听到了隔壁的关门声。
姜瑶抬起脚，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开门，刚出去就看见双手插兜倚着墙的男人转过头来，挑了挑眉。
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表情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就知道你要出来】
“呃.....”姜瑶尴尬地抿抿嘴，迅速弯腰拾起拖鞋，“再见！”
门板再一次被大力关上，钟弈捏着手上的樱桃发夹，勾了勾嘴角，“傻缺。”
姜瑶穿上拖鞋，走到床边垮下小脸，现在好了，只有一副光光的床板和一只没有枕套的决明子枕芯。
折腾了半宿，困得直打哈欠，也没那闲心再嫌这嫌那。
找了几块布出来铺在床板上，躺下就呼呼大睡。
早上六点就被砸门叫醒，开门就对上于霖凶神恶煞的脸。
“收拾东西，吃早饭，下乡，快点！”
姜瑶厌烦地翻了个白眼，看到旁边的小毛头偷偷竖起大拇指，给了个【放心】的眼神，这才呵欠连天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吃过早饭，钟弈把行李绑在摩托后面，姜瑶百无聊赖站在一边，双手插兜低头踢石子。
“五小姐，加油嗷，我们在县城永远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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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锵有力的鼓励落在她的耳朵里和打脸没什么两样。
她绷着脸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笑容灿烂的贺青。
“我去吃苦受罪，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啊？哦。”
贺青立马收起笑脸，满脸悲伤，痛心疾首地捶着胸口，带着哭腔。
“五小姐，你这一走，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呐！前途是光明滴，道路是——嘁哩咵嚓曲折滴！再见了，我们的五小姐！我们在——县城，永远等着你！永远！”
悲痛欲绝的表情，抑扬顿挫的腔调，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连点头都在用力，甩得头发一跳一跳。
姜瑶深吸一口气，指着贺青，扫视一圈旁的几人，狠狠磨了磨后槽牙，笑得咬牙切齿。
“这个靓仔为什么能活到十九岁，小时候没有人打死他吗？”
众人面色镇定，表示已经习惯了。
贺青一脸得瑟，单手叉腰，大摇大摆从每个人面前走过，“诶嘿嘿~五小姐叫我靓仔呢！”
姜瑶忍无可忍，“这是重点吗！”
“对呀，从来没有人叫我靓仔呢！美好的一天，从被叫靓仔开始哟~”贺青美滋滋滴说完，仰天大笑三声。
“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哎，好嘞！”
钟弈绑好行李，试了试稳固程度，抬腿跨上摩托，朝姜瑶偏了偏下巴，“上来。”
姜瑶臭着脸坐上侧斗，双手交叉抱胸，一副谁都不想理的态度。
于霖上前站定，阴着脸。
“去了生产队，别给我搞事，也别在人家面前耍大小姐威风。就算隔得远，我也会时不时打电话给大队问你的情况，听到没有！”
“哇，你好威啊，我好害怕，有本事就住到农村去盯死我喽~”
“你还别嘴硬，到了生产队你就知道什么是叫苦连天，治不了你了还！”
“去就去喽，我又没说不去，都不知道你在激动什么。”
姜瑶摊手耸肩左右摇头，一副完全没有在怕的欠揍表情。
于霖还要再训， 老金一把将他往后扯，堆着笑脸上前弯下腰，语气温和。
“阿瑶哇，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借大队的电话打到店里来噢。秦叔话是那样说，心里总是疼你这个闺女的嘞。有事你就跟我们说，能解决的，我们都包在身上。去到底下生产队，跟社员和知青们和睦相处，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你说对不对？”
这样的温声叮嘱，姜瑶已经好久没听到过了。
一时间有些怀念那个胖乎乎又爱笑的老头。
小时候，她在幼儿园和同学起冲突打架，是外公拎上几盒糕点，牵着她去学校。
笑眯眯地做和事佬，把糕点分给同学，大家握手言和。
从小到大，外公在她心里就像漫画书上的超级英雄，无所不能。
“瑶瑶啊，放学不要贪玩，早点回来知道吗。”
“傻姑娘，我姜启昇的外孙女肯定是最厉害的啦~”
“区区几千块，你妈咪不给你买，外公给你买咯，挣钱就是用来花的，你开心最重要啦~”
“你要是在外面交了男朋友，放假的时候一定要带回来给外公看一下。我这个人很开明的，只要你喜欢，我肯定举双手双脚支持你。”
往事一幕幕浮在眼前，姜瑶眼眶有些热，鼻子有些酸。
摩托启动，她扬起嘴角着朝老金挥挥手，“我记住啦，老金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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