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时分天色微亮,郑林就骑着家里二八自行车出了门。他家媳妇崔娥趿拉着布鞋追了出来:“当家的你干啥去,这五青半夜的。”
郑林闷声的回了一句:“老娘们瞎操心什么?在家老实儿待着,还有那个蘑菇能卖就赶紧卖了。”
看着远去的郑林,崔娥嘟囔着:“我这苦命呀,嫁给这么个玩意。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不干正事儿的主。”骂完扭着大屁股回了屋,搂着小娃继续睡觉。
骑到县里,已经快十点了。吃着包子,郑林一路打听着来到县委大院。把自行车在一旁存车处停好,整理了一下衣服,摇头晃脑的向县委大门走去。随着大门越来越近,他的脚步由快到慢,脸部肌肉逐渐紧绷,嘴角不住地抽搐,神情十分怪异。
这是他第一次到县委来,看着气派的三层小楼,看着楼门口停着的吉普车,心情十分忐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是莽撞了,连到这儿是怎么个流程、要找谁都没搞清楚就冒冒失失的来了。也难怪他这几十年见到最大的官就是乡里派出所的所长。那还是因为赌博被逮到,在审讯室里,隔着铁栅栏见到的。当时看到对面的那身警服,他就就两腿发软。说实话他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起了这念头,他想转头离开可又有些不甘心。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默默的盘算:“自己有赌博前科,一会儿进去了会不会被抓起呀。再说这事儿到底算不算投机倒把?要不算,那自己是不是就属于诬告,也不知道诬告会不会坐牢。”一时间思绪混乱,不自觉的就在县委门口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多圈。双手攥紧又松开,然后再攥紧,还时不时的抬头向院里张望一下。但是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要是有人在他跟前就能发现,这时候他的眼神是无焦距的。
不过,他的怪异举动成功的引起了警卫的注意,在警卫室中观察了很久。从那慌乱的举止做出了合理的判断,门口徘徊的那个人有问题,于是警卫拨了内线向上面报告。
片刻,警卫室中就聚集了四五个警卫,快速制定好抓捕方案几个人就陆续的走了出去。几个人的站位看似分散,实则已将徘徊的郑林围在当中。
看到警卫人员已经布置妥当,执勤的警卫从屋里出来,对着郑林喝道:“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郑林被严厉的声音惊醒,抬头看向走来的警卫。看见那一身类似于警察的制服顿时心中一慌,转身就跑。
这时候围堵在四周的警卫人员瞬间蜂拥而上,直接将郑林扑倒,反剪双手,将其头部死死地按在地上。其中一个人从腰间掏出手铐将郑林铐住,这才将其从地上来了起来。
郑林不住的挣扎,嘴里嚷嚷着:“抓错人了,抓错人了,我是好人,我是来举报坏人的。”
看见郑林还不老实,一个警卫照着郑林的肚子就是一拳:“老实点,观察你很久了。在政府机关门口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有什么事儿一会进了审讯室再说。”
腹部传来的剧烈疼感让郑林身躯躬得像个大虾,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为首的警卫并对着押着郑林的两个人一摆手:“带走吧,好好审审审。”
这里发生的事情,被马路对面的人一丝不落看在眼里。就见那个人的长裤在轻微的抖动,土黄色的衬衫紧贴在后背上,很快就渗出现汗渍。伸出手在额头抹了一把,发现手心里都是汗水。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瘪的嘴唇,然后再用力的抿了抿,蹒跚的转身,踉跄的走向远处。
听着道路两边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地喊着热啊热啊,但此刻他只感觉身体被寒冰围绕周遭没有一丝热乎气儿。他想赶紧远离这个地方,可是双腿不听使唤,只能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半晌过后再也看不见县委大楼,才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伸手遮挡住刺眼的太阳,嘴里骂骂咧咧的:“娘的,太吓人了。活该郑林那家伙倒霉,要不然倒霉的就是我了。”
歇了很久,直到感觉腿上有了力气这才真起身向车站走去,等汽车驶出了县城,这个人仍然心有余悸。汽车在村口停下,他双腿颤抖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同村的人看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问道:“詹学干啥去了,怎么还把魂儿丢了。”
詹学好像没听到一样,踉踉跄跄的走着。回到家里直接躺在炕上,扯过一条毛毯蒙头蜷缩着这才感觉的一丝丝的暖意。
他媳妇从山上回来,看见他这个样子有些担心的问道:“当家的你咋了?怎么大热天盖着
毯子还哆嗦呢?不是打摆子了吧。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这时候毯子下面传出嘶哑的声音:“别找了,你去给我打点酒。我缓缓,晚上在和你说。”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突然有想起什么似的嘱咐道:“要是有人问啥,你啥也别说,知道不!”
喝了酒晚上又睡了一觉,第二天缓过神儿的詹学大清早就去顾剑锋家了。两人见了面,詹学直截了当的问道:“昨晚上见到郑林了么?”
大清早突然就被问到郑林,顾剑锋有些迷糊:“不是,你这什么意思?什么见没见到郑林,你说清楚怎么回事儿。我有点蒙圈呢。郑林咋地了?”
詹学四下扫视了一番,压低了声音:“昨天我去县里了,你猜我看见啥了?”
顾剑锋眼睛一亮:“看见啥了?”
“我看见郑林被抓了?”
顾剑锋很是诧异:“郑林被抓了?因为啥呀?”
詹学就将自己在县委大门口看见的都讲了出来,最后还说:“太他妈的吓人了。昨天差点把我吓死,回到家喝了半斤酒到今天才缓过来。”
顾剑锋有些玩味的说道:“你在县委大门口看见的?你去县委干什么?”
詹学也很光棍,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就是想去问问政府什么是投机倒把?咋滴这也不行啊!”
顾剑锋一脸不屑:“要是这么简单,你怕个屁啊。别和我俩在这装!”
詹学也不反驳,和顾剑锋又扯了一堆驴球马蛋的闲事儿。最后起身说道:“不行我得去郑林家看看,看看那憨子回了没。”
顾剑锋也没在操心这事儿,不过下午在村口乘凉的时候,听见一群人在嚼舌根子:“郑林被抓了,因为去县委告刁状。”
“你也知道啦,我听见郑林家的在家里嚎呢。”
“崔娥也是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个混蛋玩意。”
“谁说不是呢!但是郑林到底咋回事儿啊。”
声音小了下来,几个老妇女凑在一块低声细语:“听说是告老沈家的刁状,说人家投机倒把。”
“这是见不得人家好了。”
“也不能这么说,乡里乡亲的老沈家这钱赚的有点狠了。”
“可拉倒吧,他老婶儿你说你家从老沈家那里赚了多少钱,往年你那蘑菇最后不都是吃不完被虫子磕了么?人家给你钱你还不满意,你有本事也像人家那样自己去卖,自己赚大钱去。”
“就是就是,妹子说得对,他老婶咱们不能不知足。总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啊。”
“瞧你们说的,我就是那么一说。俺也知道俺们不是那块料。”
“就是,这半拉月咱们哪家不赚了三百二百的。要我说老沈家不错,我还指望着榛蘑能多卖点呢。到年底还能给老人孩子添点新衣裳。”
突然妇女们都止住了声音,就见崔娥哭丧着脸走了过来。有人问道:“崔娥你上哪去啊?”
崔娥从众人的表情中也能猜到她们在议论什么,毕竟以前她也在这议论过别人。农村嘛,不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谁家出了个笑话能被念叨好几年。这次轮到自己了她也没法,只是冷冷的说道:“俺们当家的还没回来,这事儿还指不定是什么光景呢。”
看着崔娥的背影,一群妇女又开始指指点点。大家也没什么坏心眼,只不过是太闲了。就算山边地头的纠纷也都是争讲一番,最后还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所以这次郑林干的这事儿有点缺德了,自己懒还见不得别人好,这事儿做的就有点过分了。
老沈家给的是比乡里集市上少五分,但是你还省功夫了呢。人家老沈家能带着大家赚钱,真的把老沈家整倒了,那自己上哪去赚这钱去。郑林干的是断了大家的财路的事儿,所以大家对崔娥也就没了什么好脸色。
下午大队部接到了乡里的电话,让村支书沈正直到乡里开会。等到了乡政府,沈正直被叫到一个小会议室。推门便见杨乡长正陪着两个人坐在对面,说了一声:“乡长您找我!”
杨乡长看着推门进来的向前进,冲着面前的椅子指了指:“正直同志请坐!”
然后开始介绍:“这两位是县委办公室的向主任、王干事。这次叫你来是核实一些问题。一会你要如实回答,但不要有什么负担!”
齐主任将手里的几份材料放下,注视着沈正直:“沈正直同志请问你和沈迎春、齐石是什么关系?”
“叔侄关系。”
“那你对他们做的事情很清楚了?”
沈正直隐隐的猜到了是因为什么事情,从容地说道:“大部分事情我都清楚的,不知道齐主任问的是哪一方面。”
齐主任将沈正直的从容看在眼里,心中诧异:“不知道你对投机倒把有什么看法?”
听着向沈正直将国家出台的投机倒把规定逐条地讲述,沉思片刻:“那你觉得农民进行土特产品贸易会不会犯投机倒把罪。”
沈正直暗道:果然如此。略一思索,组织了一下语言:“齐主任,我认为正常的商品交易不会触犯法律,农民将家中的特产拿下来,换取相应的钱财贴补家用自古如此。”
齐主任步步紧逼:“那要是损害群众的利益换取暴利呢?”
“如齐主任所说,这种行为是触犯法律的,适用于投机倒把罪。”
“那你对你的子侄收售蘑菇这件事情知道多少?”
“这个我大致都清楚,收购蘑菇分鲜蘑干蘑菇两种,干蘑菇又分杂蘑和榛蘑。鲜杂蘑收购价格两毛一斤,干杂蘑五毛一斤,干榛蘑八毛一斤,至于售价我就不清楚了。”
齐主任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材料,上面写的价格和向前进说的一样。接着问到:“我们接到举报,说沈迎春低价收蘑菇高价倒卖,涉嫌投机倒把。”
“齐主任,这个我不敢苟同,收售土特产价格是按照市场制定的。据我所知,同样的鲜蘑菇在乡里集市上卖两毛多钱,在县里卖四毛,在市里能卖到五毛左右,但是拿到省府卖个八毛左右是很正常的。所以我并不认为这个是获取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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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主任微微点头,对这个说法表示认可:“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是目前是收购价格是不是过于低廉。高价卖出是不是属于获取暴利,毕竟这不是自产自销的。”
沈正直一听又解释道:“就像我说的,同样的蘑菇在不同的地方售价都是不同的,要在没有产出的地方市价就高,但是要是在乡里的集市那连两毛都不会好卖的。”
一旁听了半天的乡长,这时插了一句话:“齐主任,这个我可以证明。乡里集市上几乎没有卖鲜蘑菇的,偶尔有也是卖干的。价格甚至比正直同志说的还低。”
有了杨乡长的佐证,这事情基本也就清楚了。说起来这个事情在县里也是有分歧的,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其实分歧的重点也就是收购的价格是按照什么标准,毕竟一个商品在产地价值一定是最低的。最后只能派出调查组到乡里核实这件事情,在一个这件事情也涉及到基层干部,所以这件事情还是很慎重的。
齐主任不着痕迹的看了杨乡长一眼:“好吧,这个事情先放放,下面说说那辆卡车的事情。”然后拿起桌上的文件说道:“根据有关人员反应,那辆解放牌卡车是以村里的名义租借的。这个事情沈同志又该如何解释?”
沈正直恍然,原来致命的杀招在这里。这个事情往大了说是公权私用侵占集体利益。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了,承租的是自己的亲属,这就给了别人遐想的空间。这种事情怎么定性全看上面的意思,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不干这个村支书。想明白了后果心情也轻松不少,详细的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最后坦言:“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到位,思想觉悟不够,没有从全局考虑,只想着能给全体村民带来好处。我向组织承认错误,保证积极配合组织调查,并完全拥护组织的决定。”
杨乡长还是还是很欣赏自己手下这个干部的,等沈正直说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你呀,做事情怎么这么不严谨。”
然后又对齐主任说道:“齐主任,这个沈正直能力是有的,但是瑕疵也很多。毕竟是基层干部,天天和那群庄稼汉打交道那面染上匪气。这也是我们乡里的工作没做到位,我检讨。”
齐主任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地吹散漂浮的茶叶,浅浅的喝了一口:“杨乡长,你也别和我打马虎眼,这次下来就是要做一个详细的调查。我看啊,沈同志就在休息两天吧,可以等我们走访核实的结果出来再回去工作嘛。”
调查组结束谈话以后当天就要下到村里,随行的有杨乡长还有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郑林。
看到这个鼻青脸肿的刺儿头,杨乡长没有什么好脸色直接冷哼一声。
第一站去的是大姨沈舒心的村子。在村大队了解了卡车租赁的事宜,查看了租赁协议并且拍照留证。值得一提的是,齐石在签协议的时候留的那个后手派上了用处。当时齐石就觉得如果用大队的名义租赁,那么自己用起来容易犯纪律。所以在付出了两瓶西凤外加一条红塔山后,承租人也从村大队变成了王伟,村大队从承租方改成了担保方。
从大队出来,得知调查组要去王伟家里,村长主动在前面引路。
途中,齐主任和杨乡长小声交谈:“你和我说说这个沈正直同志。”
杨乡长看过租赁手续后,心情还不错,闻言回道:“沈正直这个人吧,总的来说是个积极、务实,能团结群众的好干部。”
齐主任对杨乡长的话不予置否。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才说道:“你们这些基层干部,一个个都那么不老实。”
杨乡长笑笑不答话。
前面的村长凑了过来:“两位领导,前面就是王伟家。”
院子里正巧有人在卖蘑菇,沈舒心两口子熟练地将村民手里的过秤,然后倒进一旁的水缸,然后给村民结钱。村民拿到钱后也不着急走,就在那儿聊着天。看到村长带着几个人进来,大家都好奇的打量着。
这时候村长将沈舒心两口子喊了过来:“建设、舒心,这几位是上面下来的领导,有些事情想问问你们。”
然后又冲着杨乡长几人说道:“几位领导咱们要不进屋坐着聊?”
杨乡长看向齐主任。
齐主任:“就在这里谈吧,正好有些事情想问问几个村民同志。”
沈舒心一看这阵势就知道准不是什么好事儿,又看见在人群后面躲躲闪闪的郑林。于是也猜到了个大概,没有理会那些领导,指着郑林说道:“老郑家那小子,你不在公社卖冰棍躲在后面干什么?”
郑林一看躲不过去了,索性就站了出来:“二姑,没我什么事儿。是这几位大领导要找你们?”
杨乡长对于郑林这种人十分不屑,闻言一愣,心道:怎么着,这熊玩应还是公社的职工呢。于是把这事儿记到心里,想着回头倒要看看是谁聘用的他。
齐主任更是不会在意郑林这中小角色,直接说道:“沈同志,我这次来是了解一下你们收蘑菇这件事的。”
沈舒心狠狠的瞪了郑林一眼,然后对齐主任说道:“领导,不知道你了解哪方面?”
于是和问沈正直的那些问题差不多,是怎么想起卖蘑菇的,为什么要收购蘑菇,收购的价格是依据什么定的?
沈舒心快速的将问题提逐一解答,当然说的和沈正直几乎一样。
最后又对齐主任说道:“遇到你们这些大领导的机会不多,今天我就说几句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心里话,说的不对的地方你们也别挑理。”
齐主任点点头,和善的说道:“随便讲,敞开了说。我们就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所以不要有顾虑。”
沈舒心指着一旁的汉子说道:“领导,这个是我们村的贫困户,住在村西头路边那栋草房子,你们下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吧。他们家里里外外就剩下他一个,每年靠着村里分了一亩三分地,和他家的一亩自留地过日子。几年眼瞅着三十了,还光棍一个。”
调查组的人有印象,纷纷点头。
沈舒心继续说道:“你再问问他,就这十多天他上我这卖了多少蘑菇。”
听到这里本来十分忸怩的汉子,立刻来了精神:“我在婶子这赚了一百三十块钱。往年两三年也不一定赚得了这么多钱。”
沈舒心又指了指其他的人:“他们几个是外村的乡亲。领导,你再听听他们怎么说。”
那几个人也纷纷表示很满意。
沈舒顿了顿:“话又说回来了,我没收蘑菇以前,他们哪个家里没有个百八十斤的干蘑菇,你问问他们哪年不扔掉一些吃不完生了虫子的。”
“再说这个蘑菇价格,就说拿到乡里的大集上卖,鲜蘑菇也多不了几分钱。干蘑菇也差不多这个样子里里外外大差不差。”
又指着那个光棍汉说道:“你问问他一斤多卖五分钱,让他自己去卖他干不干。”
那汉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傻子才因为那五分钱自己去卖呢,我有那功夫上山多捡点好不好!”
沈舒心咯咯的笑了起来:“你看,这笔账不都算的挺明白么!我们呀只想着能安安稳稳的过上好日子。各位领导评评理,我们卖点山上的蘑菇有错么?”
了解的差不多了,齐主任准备去沈正直的村子看看。临走的时候对沈舒心说道:“事情我们也了解了,下面我还要去沈家村看看。”
沈舒心笑呵呵的说了一句:“好呀,正好我家小石头在家,这事你找他就行了。”
齐主任一脸好奇:“小石头?”
沈舒心点头:“对,小石头,等到那边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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