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仙镇不大,一条并不宽敞的街坊穿镇而过,两边皆是商铺。
街坊骑楼下尚有许多人在摆摊叫卖,所售皆为修行者使用的物件,鲜少凡人之间的交易。
此镇又被称为剑宗外门,只因镇上的一百多家商铺,过八成是剑宗产业。
落仙镇的行人当中,十有五六是剑宗弟子,剩下的一半几乎都是从凡俗中来,欲学剑之人。
剑宗收徒有一条霸道规矩:
凡入剑宗者,入门前不得有任何修行经历。
因此这镇上来自凡俗的年轻人,便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不过,剑宗并不禁止携带侍从,这街上就有不少被人牵着手走动的少年少女。
白晨的年纪,在这些少年少女当中,算是最大的一撮。
但他并未下车,只是撩起车帘朝外头打量。
前世他在剑宗待了近两千年,前后两次,下山的时间加起来或许都不到一年。世人说他是剑痴,并非空口无凭。
这镇上着实不熟悉。
不过这一世不必如此了,以后便能多来几趟,听说镇上有家馆子的葱姜鸡做得不错。
但此时他尚未入门,在此抛头露面恐生事端,马车进入小镇后,一直行到一家客栈门外才停下来。
接风小二迎了上来。
“客官打尖还是上楼?”
这话的意思,前者吃吃喝喝,后者开房住店。
自有焦泷上前应付,绿萝把脚梯放下,白晨掀开车帘走下去。
甫一下车,便引得许多行人注目而来,见者纷纷面露惊色。
实在白晨这张脸过于出众。
行人只一眼看上来,无不在内心惊呼:好俊的公子哥!
白晨刚在地上站稳,一位头扎总角的黄衣少女便飞奔而来。
“大哥哥,大哥哥!”
少女看起来约莫八九岁,长得娇嫩甜美,两道眉毛却如同两柄锋利细剑,平添几分英气。
绿萝一步抢先,想要拦在白晨身前,却被白晨抬手制止。
少女径直往白晨扑来。
白晨没躲,任由她扑上来。
少女身高不到他胸口,此时便双手环腰抱住他,仰着头,白里透红的娇嫩脸蛋上,全是孩童独有的灿烂笑容。
“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嗯。”
白晨微笑点头。
少女又问: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先说。”
“我叫戌晓~”
白晨又嗯了一声,并不说自己的名字,却抬头看向前方。
一位穿着华贵的丰腴妇人正站在那,笑眼盈盈地望着两人。
发现白晨看了过来,她这才迈步走到近前,微微屈膝福了一礼。
“小女自幼顽皮,若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白晨说无妨。
妇人便走上来拉少女的手臂,少女嘟嘟粉嫩小嘴,放开了抱着白晨的双手,回到妇人身边。
白晨松了口气。
旁边绿萝看得心中诧异,公子表情如此丰富可不多见。
又听白晨问妇人:
“是要入剑宗吗?”
妇人微笑摇摇头,不等她开口,少女大声嚷嚷:
“我才不要去剑宗,剑宗里面全是坏人!”
因白晨这长相,本就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少女这一喊,顿时满街的人都望了过来。
你既然看不起剑宗,又来这落仙镇做啥?图这少年好看?
其中几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已停下脚步,投来或冷冽、或愤怒、或不屑的目光。
显然,他们都是剑宗弟子。
“让公子见笑了。”
妇人并不慌张,微笑着又朝白晨福了一礼,便牵着少女离开了。
然而当她转过身时,脸上笑容却是忽然收敛。
她朝着那几个剑宗弟子淡淡一眼扫了过去,旁若无人地领着少女往小镇出口方向走去。
从一位冷脸青年面前经过时,少女扮了个鬼脸。
这位青年同样长的十分英俊,惟因气质过于冷淡,而使人往往不敢仔细看他容貌。
此时面对少女的恶作剧,青年仍旧面无表情,冷眼看着少女从自己身前走过,并无任何动作。
旁边同伴却要忍不住了,朝着妇人离去的方向迈出一步:
“这女娃实在可恶,迟师兄怕被责罚不敢动手,我……!”
但他话没说完,就被冷脸青年拦了下来。于是怒火更盛:
“迟师兄!”
“回去。”
“迟师兄,我们辛苦练剑究竟为何?难道不正是为了胸有不平时,可以畅快出剑吗!”
青年闻言,眉头一皱。
“向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女童出剑,谁教你的?我可不记得曾教过你这样出剑。”
“可那妇人明明不是凡人!”
“不错,若你真敢对她出剑,我不会拦你。”
“……”
“回去。”
冷脸青年转身便走。
那人垂头耷脑跟在他身后,方才的愤怒仿佛全是错觉。
围观者皆一脸愕然。
随后便有剑宗弟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迟师兄……难道就是停云峰的那位?”
“咱剑宗里有资格教导同代弟子的师兄,除了他还能有谁。”
“不愧是南海侯家公子,这气度果真常人难及。”
“唉,看样子,咱们天照峰最近几年,可能都要被停云峰压得翻不了身喽~”
“压不压倒是无所谓的,就怕十年后的宗内大比,若是输了,咱们的修行供给就要少上许多,那才是真真要命了。”
“这事你们可怨不得别人,还不是你们家掌门带的风气,天照峰曾经可是最能打的。”
“能打有何用?大……那位够能打吧,还不是自囚千年,如今也不知道埋骨何处……”
“别说了,此事至今仍不清不楚的,我们还是少议论为妙,也轮不着我等修为低微的弟子来管。”
“话说,去年帝京那边不是有传言,说白家那个傻子往咱们剑宗来了么,如今人呢?”
“那种话你也信,他若真有那个胆量,我当场给他磕一个!”
“要来早到了,帝京离咱们这也就七八个月的路程,若是快马,五个月便能到,如今未见人,定是不敢来了。”
人群渐渐散了。
白晨却早已进了客栈,街上的风言风语,他一句都没听见。
此时在客栈的一间上房里面,白晨坐在桌旁,焦泷和绿萝皆站在他身前,一副等候吩咐的模样。
白晨啜了口茶,思索片刻,放下茶杯便开口道:
“如今既已到了落仙镇,有件事情就得在上山之前说清楚。
此番上山,若无意外,至少十年内我不会下山,所以你们有三个选择……”
“我不选!”
不等他说完,绿萝就大声道,俏脸上全是坚定:
“我要随公子上山!”
白晨抬头看她一眼,点点头。
“可以,这是第一个选择。”
随后他看向焦泷。
“第二个选择是……”
“俺也一样!”
焦泷也瓮声说道。
白晨摆了摆手。
“你别急,听我说。
第二个选择是,你们就在此镇落脚,住客栈,或者找管事租借院子,都可以。既然要长住,我建议租院子,一来有个院子方便修炼,二来也比客栈清净。
第三个选择,你们自己去游历修行,除非接到我飞剑传信,否则何时回来你们自己决定。
绿萝既已决定随我上山,我同意了,但焦泷你……”
白晨说到这顿了顿,目光如同长辈一般温和,注视着焦泷:
“我建议你选第三个。”
焦泷一愣,随后急切道:
“公子难道怕俺粗手粗脚不懂得伺候人?俺可以学!”
白晨立刻摇头。
“你错了。修行从来不需要别人伺候,尤其是练剑。
我同意绿萝上山,也不是让她来伺候我,而是绿萝性子耐得住,她在我身边也能本分修炼。
但你不行。
你这一世生来就是凶蛟,虽说记忆觉醒后人性压住了蛟性,但好动是你的本能,你耐不住寂寞。
况且,你走的路子也的确不适合长时间静修……你想说剑宗弟子好斗?
没错,但他们要么跟同门切磋,若与外人相斗,必定见血。
你在山上是打不了架的,否则要么被人打死,要么你把人打死,这都不好。”
焦泷垂头不语。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确不能留下来。
因为他所修的功法,便是最正宗的《轮回诀》。
三万年前公子传下来的这部功法,世人都传说是白帝为白姓一族的神异血脉量身打造。
可白帝根本不姓白。
白帝血脉的真相,即是人造的赝龙血脉,与真龙跟其他海族交媾后诞下的蛟之一族完全相同。
至于真龙如何传承后代?
三个字,看天意。
他焦泷,正是三万年前第一个被公子用真龙精血硬生生造出来的“白帝血脉”:白无忌。
不过,如今世间连知道白帝不姓白的人都极少,知晓白无忌并非白帝亲生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而修炼《轮回诀》最快的进境方式,便是战斗,不停地战斗。
白家禅位之前,历代帝王一生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锁妖井里度过,便是因为修炼轮回诀之人,需要在战斗中锤炼修为。
三千年前白词要上剑宗学剑,不愿继位。皇朝改姓之后,白家后人当中,除了那位郡主和郡主之子白谨,余者皆去了天门关,包括这一代的王府主人,白盏季。三百年来,白盏季多数时间也是在关外斩妖杀敌,战斗不息。
六年前,焦泷于前世就被人种下的魂种,终于在这一世开了花,觉醒了三万年来的记忆。此后他便改修轮回诀,并且从海上来到八荒,到处跟人打架。
仅仅五年,他便将此前五百年通过海族修炼法获得的修为,全部转化为轮回诀修为。
这五年究竟与人打了多少架,连他自己都记不清。
直至收到那一封神秘传信,得知公子仍在世间,他欣喜若狂,匆忙赶来帝京。
公子见面第一次交谈就让他别打没必要的架,其实是警告他下手要知分寸,别动不动就把人打死,而非不让他打架。
若真的不能打架,会怎样?
白家人修炼轮回诀,不战斗则修行必遇瓶颈。
焦泷同样如此,并且他还不仅如此,因为这一世他是真蛟。
生于海上的蛟族,完全继承了真龙的霸道与无情,同时还放大了真龙天性中的缺陷:
贪婪与嗜血。
焦泷若不依靠战斗来宣泄凶性,后果就是人性压不住蛟性。
其实,若是换做别人处于焦泷这种处境,恐怕早已发狂,而焦泷之所以能够控制住,是因觉醒了记忆。
在最早的记忆中,有公子从他幼年时期就开始的悉心教导。
比如前不久他又有所感悟的那一句:名门望族,之所以源远流长,无非积德。这一句究其根源,其实是佛宗的六道轮回之说。
这些,都是公子教的,焦泷全都想起来了。
此时,他无法反驳公子的话,便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公子说的都是事实。
他得去战斗。
他不能留在剑宗。
否则会给公子添麻烦。
咚!!
砰砰砰!
没等白晨反应过来,焦泷直接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俺听公子的。”
跪伏在地的八尺大汉,从喉咙里发出低吼。
白晨无奈摇摇头。
“又跪。起来吧。”
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信上还压着一面令牌,等焦泷站起来了便一块儿递过去。
“要你去游历,不是让你四处乱跑,你去天门关,将这封信亲手交与我父亲,他会为你安排。”
至于令牌,不用多说,焦泷自然认得,正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情报组织,赶潮人所制作的赶海令。
此令通常可用于传信定位,另有一些其他用途,寻常人无法得知,亦用不上。
赶海令是八荒最多修行者使用的传信之物,但并非唯一,其他各大宗派都有自己的传信手段。
比如剑宗便是飞剑传信,名为信剑,天道观则是信鸢,朝廷也有飞签,佛宗有灵珠,不一而足。
拥有自家传信手段的宗派,每年都要消耗大量灵石用以维持传信大阵运转,数量惊人,寻常宗门定是吃不消的,因此,是否拥有独门传信手段,亦是衡量一个宗门底蕴的重要标志之一。
焦泷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信件与令牌,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但他又有些担忧:
“俺是蛟族,去天门关参军若被发现,会不会给王爷添麻烦?”
白晨点头:
“因此你行事得当心点,最好不要被人发现。”
焦泷闻言,眼中立即闪过一道凶光:
“可国师已经发现了。”
白辰摇头:
“无妨,他那天既然没杀你,事后便不会再找你麻烦。”
焦泷犹豫一会,终于将心里那个憋了一年的问题,问了出来:
“公子,你跟国师之间……到底咋个回事啊?”
一旁的绿萝也立刻竖起耳朵。
她也早想问了。
无端端的,国师为何要拦公子的车?
在嬴半佛催动剑芒的那一刻,绿萝和焦泷甚至感觉到,对方的的确确动了杀心!
何以至此?
并且,国师对白家的事是否也太了解了些?
连在王府住了五年的绿萝,都不及他清楚!
那日听国师说话,一桩桩,一件件,直情跟背白家族谱似的!
即便是国师,那也不合常理。
因此绿萝和焦泷都十分疑惑,私下两人还就此流过一番。
公子这一世是剑痴转世,那剑痴之前的两万多年呢?
完全一头雾水。
两人虽都觉醒了记忆,但对公子的许多事情并不清楚。
三万年前,他们都以为公子是真的已经飞升离去,自那一世之后,他们也的确未曾在世上听闻过公子的消息。
这位国师为人低调,在成为国师之前更是低调,同样没有任何事迹流传于世间。
嬴半佛与公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以致于大庚的国师,要对一个白家后人喊打喊杀?
“此事说来话长。”
白晨微微眯起眼睛,望向窗户外的一方天空。
两人偷偷观察公子的侧脸。
紧接着,他们发现一向情绪极为稳定的公子,此刻竟然有些伤感,甚至渐渐地有些生气,从他身上逸散出来的气机亦逐渐发冷。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大气不敢喘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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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
白晨轻叹一声,停止感怀,一身气场也逐渐回暖。
“有些事情我亦至今未能弄清楚,便先不跟你们说了。”
白晨为两人着想,不想让他们知道太多,因为有时候知道得越多越茫然。
于修行者而言,茫然是一种极危险的心境状态,相比灵修,极少修心的体修更是如此。
“公子……”
“放心。”
白晨知道二人在担心什么。
“嬴半佛不会再来找我,至少在我悟道之前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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