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策再醒来时已是夜里,透过如烟似雾的青色纱帐,他看到江阮宁正坐在碧纱橱里做针线。
大约是在内室,她身上只穿了件半旧的草绿色白花缬纹长裙,乌发被一支如意发簪松松盘起,露出半截瓷白干净的后颈。
从魏策的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的脸被烛光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鸦羽般的虚影。
烛火融融,江阮宁葱白的手指不时拉扯着针线,放在她膝上的,赫然是自己的常服,只是连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磨破了衣袖。
他的身边攀附者从众,畏他者如云,但唯独不会有人像江阮宁这样,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寻常男子对待。
魏策发现待在这个女子身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感,外面功名利禄的纷扰仿佛从不曾影响到她。
于是他就这样支着头看江阮宁将那件衣服细细缝好,直到她走过来挑开床帐,才和早已醒来的魏策对上了视线。
69書吧
“你已经醒来了?肚子饿了吗,厨房里炖有鸡丝粥。”
江阮宁不知道这男人为什么醒了却不吭声,此时被这道灼灼的目光盯着脸上莫名有些发烫,便转身去吩咐锦针取饭食来。
魏策也没有推辞,起身坐到了明间里,默默吃着江阮宁为他留的晚膳。
一顿饭却吃得极慢,平日里两口便能喝下肚的一碗粥他硬是细嚼慢咽,只为多看一眼对面坐在碧纱橱里的江阮宁。
她似乎很忙,如此深夜了手边还堆着一摞摞账册,绣坊里的人也时不时拿着布样啊绣线这些东西来找她定夺。
终于等她都忙完了,才发现魏策还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眼巴巴的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其实其他人在看到少东家的闺房里竟然坐着这么一个大男人,无不吓得半死,尤其是在知道对方的身份之后。
但看看她们少东家多淡定,直接把堂堂新阳侯给无视了,现在才想起来问一句:“侯爷还不回去吗?”
在江阮宁看来,她和魏策之间已经断得干净了,今日要不是他受了伤,断不会收留一个男子在此。
听着她明显的逐客令,魏策突然觉得有些苦涩。
功成名就,娇妻在侧,累了倒头就睡,醒来有热粥暖衣,这原本是他唾手可得的幸福,但却因他的刚愎自负毁得一干二净。
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等一下。”
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江阮宁转身捧出那几套装在梨花木匣子里的金玉宝石头面,真诚道:“这些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其余的就已经足够了。”
这些都是魏策补偿在她嫁妆里的,但她看过之后觉得太过贵重了,其中不少东西甚至是出自朔方王庭,随便拿一件出来在上京城都足够让那些世家贵女眼红的。
“我说过了,这些东西就是给你的,你收下便是。”
魏策连头都没回,站在门口的他被夜风吹动袍角,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这些首饰都是封赐之物,是属于你未来的侯夫人的,我岂能据为己有?再不济你也有妹妹,给魏玲儿她肯定也乐意收的。”
江阮宁也是有点生气了,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固执呢,魏家如今的境况可算不得好,而且她也不想往后魏策的新夫人还来找她讨要首饰。
“不是的!”
魏策终于舍得转过身来了,只是他眼底有着江阮宁读不懂的讳莫如深,似乎是有什么话让他难以启齿。
“夫贵妻当荣,我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你还是我夫人,所以归你天经地义,你不必有任何担心。”
到最后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大步消失在了夜色中。
江阮宁捧着一堆价值连城的首饰呆呆的站了许久,刚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在魏策的眼神中看到了受伤。
夜风习习的柳堤上,魏策一个人骑马跑了好久,他如何说得出口?那些宝石首饰是他一件件特意攒下来给江阮宁的!
又如何说得出口在朔方数次的九死一生中,支撑他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的,是要活着回到江阮宁身边的信念!
他不想死,他想建功立业衣锦还乡,然后封妻荫子,让她因为自己荣耀加身。
他,很早很早就见过江阮宁了,那时候江阮宁还是江家的掌上明珠,父亲是兵部员外郎,母亲是上京久负盛名的第一绣娘。
江阮宁的母亲心善,每年都组织绣娘给军中将士做些鞋袜御寒,而他不过是朔方通过武举考上来的低等武将,初来乍到,在这种事上总是处处受到京城子弟的排挤。
在一次争端中他被诬陷,幸亏有江阮宁这个少东家出手相助,才让他免于受责。
他至今记得,那天也是在锦云坊的小院里,江阮宁替他包扎了伤口,请他吃了饭食,那是他第一次在这座弱肉强食的上京城尝到人情味。
而后江家突遭巨变,江阮宁母亲被传与人私奔,江乾更是堂而皇之的将外室接回了家中,他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得知江阮宁过得很苦,但身无功名的他对此无能为力。
直到他的上司,一个连丧两妻的老鳏夫也敢洋洋得意的打江阮宁的主意,他这才知道江阮宁的父亲听信妾室谗言,要将她仓促嫁出去。
那时他唯一能为江阮宁做的,就是让她暂时摆脱那个令人窒息的江家。
那是他第一次庆幸自己身份低微,江家的妾室大约真的很不想让江阮宁过好日子,很快便答应了提亲。
无人知道他在听说江阮宁要成为自己的妻子时,心中难以抑制的雀跃,但他同样告诫自己,在不能给她未来之前,决不能让她再受伤害。
所以新婚之夜他们和衣而眠,他没有碰江阮宁的身子,不久之后他便随军出征了,走之前他对江阮宁说,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她自可再寻出路。
魏家清贫,他觉得江阮宁一个娇滴滴的京城贵女,新婚夜受到了自己那般冷遇之后,应该会别府而居,他不愿意束缚江阮宁,这场婚事就当是还她恩情而已。
可是在那三年里,他深入敌营,争做前锋,什么危险他做什么,他成为军中最不怕死的亡命徒,用最快的速度建功立业。
在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地方,那个掩盖在野心之下的理由,是他想要配得上江阮宁,想要和她门当户对。
他心底一直怀着一个隐秘的期待,期待江阮宁会在家里等着他归来,所以每获得一件漂亮的战利品,他都仔细收藏起来,想象着戴在她身上的样子。
那些金银首饰,都是他按照江阮宁的尺寸喜好收集的,都是他对妻子无边的思念。
但这份心思他从不敢宣之于口,甚至连在家书里都不敢询问她的近况,他怕听到江阮宁已经归家的消息,也怕自己的贪念会成为江阮宁的负担。
他希望江阮宁在等着他,又害怕她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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