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沈府。
“家翁,夫人,今日十六娘不慎落水,都是玉屏看管不力,还请家翁夫人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李今义料想果然不错,回到沈府,库狄玉屏先带沈尘露回房洗漱,待傍晚中郎将沈灼成与夫人裴氏返回家中,这才匆匆带沈尘露前去请罪。
“哼,这个小刁奴,野性难驯,这事不能怪你。”沈灼成年方四十,玉面长须,他听了库狄玉屏的讲述,狠狠瞪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沈尘露紧张地眨眨眼,一副无辜的样子。
“不过,这十六娘落水一事,还需细细品味。她今日当众跳水救人,虽然冒失,但勇气可嘉。可是这所救之人却偏偏是咱们家十五娘的新罗奴玉山,这就又令人觉得疑惑,这玉山向来安分守己,却不知为何突然要跳水。”
裴氏漫不经心地放下茶杯,与沈灼成交谈。沈灼成点点头,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去叫十五娘来。”
沈灼成一声令下,立刻有仆人匆匆离去,不一会儿便带上一个同样身穿五彩锦绣的少女,这少女与沈尘露一样,梳着年轻的双环发髻,不过她的眉眼清冽,柳眉冷艳,却是与沈尘露的那种娇憨之态大为不同。
“阿耶,阿娘。”十五娘沈明贞从容上前,拜见两位尊长,一举一动颇有规矩,似乎并没有因为玉山的事感到一丝一毫的担忧。
“木兰,我问你,玉山本是你房中的奴仆,但他今日却当众跳湖自杀,你可知这事?”
沈明贞坦然点头,显然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回禀阿耶,木兰有所耳闻。但玉山性子素来孤僻,不爱与人交谈,故而我也不知为何他要当众自杀。”
“你不知?”裴氏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不知?”
沈明贞抬眸冷冷道:“我不知阿娘所言何意。”
“哼,你今早与十六娘一同出门,可下车同行期间,你却偏巧与她走散,而接下来她又偏巧遇到你的仆人跳水,又偏巧为了救他险些丧命。难道你不觉得过于巧合了吗?”
“阿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木兰有意谋害十六娘?”
裴氏冷冷道:“是非自在你心,你谋害十六娘早有前科,此番定是又眼馋她订下一门好亲事,所以才要对她痛下杀手。”
“阿娘这是什么话?我与十六娘皆为阿耶与阿娘的女儿,怎得阿娘事事都偏袒十六娘,却认为我歹毒狠心?”
“为什么?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小时候你嫉恨十六娘出身比你更好,几次害她,证据确凿,而长大后十六娘又先于你与弘农杨氏订婚,你心中定然早有不满,所以才会联合玉山害她!”
“你……”沈明贞脸色难看,她仰头看向端坐堂上的裴氏,眼中全是泪水。
沈灼成见状连忙说道:“瑶娘,十五娘幼时虽有过错,但皆因恶奴从中挑拨,而今她大了,早不是从前的十五娘,切不可如此冤枉了她。”
裴瑶娘冷笑道:“种豆其苗必豆,种瓜其苗必瓜。她心肠歹毒乃是与那贱婢一脉相承,改是改不得的。”
“好了!不许提这件事!木兰,阿耶问你,玉山跳湖之事你知是不知?”
沈明贞揩去眼泪,哽咽道:“不知道!”
“阿耶信你,起来吧。”沈灼成挥挥手,命人将沈明贞搀扶起来。
然而沈明贞推开搀扶她的仆妇,跪行几步来到沈灼成面前,哭诉道:“可是阿耶!阿耶信我又能怎样?阿母苦苦相逼,女儿蒙受不白之冤!今日如果不弄个清楚,教女儿如何在家里做人!”
沈尘露看见沈明贞哭得犹如泪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木兰姐姐看起来很是伤心,阿母做得……会不会有点过分?”
库狄玉屏像看傻子一样瞥了自家十六娘一眼,压低声音道:“我的娘子!你真是傻到家了,怎么还替旁人说话?您出身显贵,是夫人亲生的,可十五娘生母独孤氏是婢女出身,这母女俩以前还都谋害过您,您替她说什么话?”
“嗯……”沈尘露抿抿嘴巴,不敢再吱声。
沈灼成面露难色,安慰沈明贞道:“阿耶也想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但那玉山至今未醒,阿耶无法叫他前来对峙。”
“所以阿耶和阿母还没问过玉山,就把女儿喊过来质问?女儿在阿耶和阿母眼中,便是这般轻贱恶毒吗?”
沈明贞越哭越难过,沈尘露见状,忍不住轻咳一声:“阿耶,阿母,这玉山久久不醒,医师又束手无策,不如喊今义来看上一看。”
“十六娘!”裴瑶娘轻轻呵斥沈尘露,沈尘露连忙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看向沈灼成。
69書吧
沈灼成倒是面色如常,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儿有事没事就会提及李今义的癖好。
“去请李今义。”
沈灼成差人去找李今义,李今义此刻正在店铺里,张嵋正好说歹说,跟他商议学费的事情。
“真的,我跟你说,虽然我现在已经拿不出现钱来,但我收藏过很多的书画,这些东西都可以变现,你想要多少我有多少。就这副《万岁通天帖》值很多很多钱!”
“莫摆!你莫摆!老子只要现钱!只认儿现钱!你个龟儿拿不来现钱,你老汉来了也没用……”
张嵋急得跳脚,就差大骂李今义蠢头蠢脑不识好货。
“我可跟你好话说尽,你不听后悔没办法,这画我放在你这里,你尽管去问,要是低于十两金子,我从此以后见了你就学狗叫。”
张嵋气冲冲往外走,刚好和沈府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沈府的人不认得张嵋,还以为李今义开了新张,踌躇了一会儿,幸亏李今义看见他了,连忙迎出去。
“李居士开张了?可还有空去沈府走一遭?”
“哦有的。”李今义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慎重道,“不过,得戌时之前回来。”
“那好说。”对方展颜一笑,请李今义出门,而李今义刚一出门。
张嵋却又怒气冲冲地回来,跑到李今义面前质问道:“等等!你去哪儿?你是不是去中郎将家?”
李今义扯着门板,回头看向他:“要你管?归家去!”
张嵋生气地从门缝里挤进店里,把自己的《万岁通天帖》拿出来,塞到李今义怀里:“你去找沈世叔问,你去找他问!问问这东西值不值钱!哼!不识好歹!明天我还来!”
李今义有点无语,但看张嵋如此执着,且沈家的人还在等着,因此也没再把字画放回去,夹在腋窝下,就跟着沈家的人去见沈灼成。
可一进了屋,还没跪拜,一边等候已久的沈尘露已经摇头晃脑,眉眼弯弯地喊了他一声:“今义!”
李今义听见了,在人群中找到她,也是莞尔一笑。裴氏冷冷地呵斥道:“李居士!我与夫君请你来给人看病,你这边来吧。”
李今义连忙摆正脸色,跟着裴氏身边一个家奴,往附近的一个耳房去。
李今义命人秤来二钱龙涎,四钱柏木,几枚丁香,捻火烧灼,放在玉山的鼻尖。不过一会儿功夫,玉山便眉眼翕动,紧接着坐起身来,从口鼻咳出大量痰液,悠悠转醒。
“醒了!他醒了!”沈尘露开心一笑,凑到李今义身边,“你用的是什么啊?教教我吧……”
“十六娘!”裴瑶娘最见不得沈尘露对着李今义动不动就摇尾巴笑嘻嘻的样子,因此柳眉倒竖。
沈尘露抿抿嘴巴,连忙躲到沈灼成身后。沈灼成微微一笑,并未对小女儿的行径感到荒谬,反而替李今义解释道:“自古方士精通谶纬之术,奇门遁甲,长生不老,医药仙丹,如此唤醒之术,对于今义而言想必是微不足道。”
李今义连忙摇头道:“家翁谬赞了。”
沈灼成来到玉山面前问道:“玉山,我且问你,今日你纵身跳水,究竟所为何事?”
玉山沉默片刻,赧然道:“回禀家翁,是奴心爱之人托梦与奴,三月前,她因落水而亡,成为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她不想在水下孤单,故而邀奴随她而去。”
“那你可知是谁救你上岸?”
玉山面露茫然之色:“我……不知。”
沈灼成见他苦苦思索,不似假装,正犹豫着应该如何继续盘问,一旁的李今义道:“那你所谓的爱人叫什么名字?”
玉山眼中有点点泪水:“她叫善信,与我一样,出身新罗国。”
李今义对沈灼成耳语道:“那名叫善信的婢女是驱鬼院正议大夫张显家的,三月前张显家的幺郎落水,那婢女为他殉命,以至于身死,他没有骗人。”
“哦?原是如此。”沈灼成点点头,对玉山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忒糊涂了些,何况是当街跳水,这让沈家的颜面何存,不过,念在你悲痛欲绝,为情所困,实在可怜,我暂且不跟你计较,待你养好了伤,再行处置。”
“夫君,你就这么信了他的话?那十五娘……”
裴瑶娘话音未落,一旁早已听见真相的沈明贞一言不发,掩面而泣,匆匆跑了出去。
“木兰姐姐!木兰姐姐!”沈尘露追过去,库狄玉屏也跟紧而上。
“瑶娘,我就说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十五娘,可你就是不听。哎,你终究是长辈,切不可与她一个小孩子争气。”
沈灼成苦口婆心,但裴瑶娘只是一时惊诧,而后仍是忿忿不平,不肯服软:“我不管,总之这孩子心思歹毒,可不是什么善茬,我讨厌她这件事,绝不会改的!”
“木兰姐姐!木兰姐姐!”
沈尘露追出去,但当她距离沈明贞不过几尺远的时候,沈明贞突然转过头恶狠狠地说道:“滚开!要你假好心?”
“木兰姐姐……你别生气我替阿娘向你道歉。”
“道歉?哼,她出身高贵,怎需要像我这种出身卑贱的孽种道歉?沈尘露你也不必惺惺作态,须知这世上的事变化莫测,总有你们母女要来求我的一天!”
“木兰姐姐!”沈尘露还要再追。
然而匆匆赶来的库狄玉屏却道:“十六娘,由得她白日做梦去吧!咱们是体面人,不需向她道歉。”
“可是这件事的确不是木兰姐姐的错,阿娘有些过分了!”沈尘露言辞恳切。
“哎呀!十六娘!你到底是哪边的!就算咱们委屈了她,可她又能怎么样?还能上天不成?”库狄玉屏转了转眼珠,只想快点儿找个法子,让对方别去追,“啊!还有!你别去追她了,你光顾着她,一会儿李今义走了你都不知道!”
“啊对!今义!我要去找今义!”
一提起李今义,沈尘露的眼睛果然亮晶晶的,转身就去找他,库狄玉屏一见她这样,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问问自己提这一茬干什么?
“今义!”沈尘露在大门外看见了准备上车的李今义,一见到人,她立刻眉开眼笑,蹭上去要拉李今义的手。
但李今义连忙摆摆手:“十六娘你别这样,等下家翁和夫人会打死我。”
“假正经。”沈尘露不开心地皱了皱眉头,“哎呀,我阿耶都知道咱们两个的事情,我看他反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李今义无奈道:“谁说的,你阿耶那哪儿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那是宽宏大量,没打算跟我这种人一般见识。若是放在别人家,像我这种跟小姐纠缠不清的,早被乱棍打死了。”
“你承认跟我纠缠不清呀!这可是你说的!这次可不是我单方面死缠烂打了!”沈尘露听了对方的话,但似乎又没有全听。
李今义知道她装没听懂,连忙讨饶,可偏生沈尘露拉着李今义不放,弄得李今义分外尴尬,连夹在腋下的《万岁通天帖》也掉下来,都浑然不知。
“十六娘!你别傻了,快跟我回房去。回去。”库狄玉屏追过来,看她越发不像话,就要扯着她,往她的房中去。
“哎呀你等我说完。”沈尘露挣开库狄玉屏,跑到李今义面前,把今早意外得来的三颗炒豆给李今义看。
“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李今义看到豆子上绿色的鲜血,脸色一变,他记得他们青铜巨宫中有所记载,说遇到落水鬼可以使用烧熟的炒豆来进行驱逐。
落水鬼惧怕炒豆,每次接触之后,就会被烫的皮开肉绽,流出绿色的鲜血。
可是……
这些东西也只有青铜巨宫的人才知道,沈尘露为什么会有这个?
李今义想到这里,忍不住皱眉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今天我跳水去救玉山,后来坠入湖中,多亏一位郎君搭救才得以上岸,可上岸后,我的手中莫名其妙就多了这东西。”
“一位郎君?”李今义皱起眉头,脑袋里浮现出今早冲撞自己的那对主仆,惊讶道,“难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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