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灯上,台城春深。
皇城的一处府邸,青砖灰瓦,质朴素然。
从六品小官祁贤,伏于案上,提笔连夜写下一篇《社稷疏》。
“皇天后土,予君大任。君弃之,上不恤臣,下不爱民。负天眷,臣恐江山不固,作此疏。
上暗不肖,终日淫于色,穷欢猎。兵革不绝,居不得宁。赋敛甚多,粮不足食。民不说久矣。
不赏功者,而责骁勇之将;不罚过者,而赏不规之臣。此世序倒,人主赏罚不分。
权为宦者所制,君未尝用,惟知人所言。
臣望陛下寤自梦而改其过,不则社稷已矣。”
祁贤停下笔,换上朝服。天还未亮,便只身踏了朱红宫门,抬棺上书。
“好一个士大夫!”
越帝看完奏疏震怒,当众将祁贤斩首。
自此,兄弟二人英魂长眠。
祁杰武死战,祁贤文死谏。
这是大越双杰的辉煌落幕,也是大越重回盛世不可或缺的开始。
“祁老,于我有知遇之恩。”
纪同尘负手立于城墙上,这是他听到祁贤抬棺上奏的消息,时隔月余第一次穿上官袍进宫。
还没赶到金鎏殿,朝前便传来祁贤人头落地的消息,终是晚了一步。
“三年春,雨如泄。祁老站在这城墙上,我站在一边。他替我指了个方向,教我寻到了自己的路。”
“我看远方绣闼雕甍,通衢广陌。他看远方万民生计,兵戈扰攘。百官皆赞东风入律,时岁丰和。唯他长叹政衰将亡,盛世危言。我说我本胸无大志,他却道我是那孤鹜共长天,生当乱世起枭雄。”
纪同尘说完,耳边回响起当年祁贤的话语。
“衣衫褴褛,也有王者之相。三餐不济,亦非池中之物。他朝若有一日,大越起倾颓之势,臣必当以性命相搏。赢,则为大越兴!败,则为后世言!”
“浥安侯!天不生无用之才,地不长无名之草。这是老侯爷当年替臣指点迷津所授。今日,老臣求侯爷,救救大越!救救大越吧!”
祁贤的高呼在三年前被雨声淹没,又在三年后破土而出。
朱红的屋檐被雨水洗刷着,一滩血水从那宫门沿着金玉雕砌的台阶而下,蜿蜒流淌。
纪同尘握拳狠狠砸在栏杆上,泪水混着雨水不断涌出,溅在地上。
“祁老!臣,知晓了。”
纪同尘拂起官袍跪在地上,对着东方初起的旭日三叩首。
69書吧
三尺微命,以血成史。
是夜,浥安侯府。
沈若缺想着出房透口气,感觉到一震强烈的灵力波动,巡着方向走到后院,躲在了树下。
院内,纪同尘左手执剑溟,口中掐诀,竟将那归海潮生诀同剑道融合在了一起。
“一元始太极,两仪爻阴阳。若水故泽起,无隅泉自流。”
一剑挥出,如龙蛇舞。长剑不断颤动,磅礴的灵力随着法诀喷涌而出,割破了稀薄的空气,发出一阵哧喇的响声。
“三才立坤灵,四象守社稷。夫洪致虚极,静笃渊自定。”
绕身一剑,时硬时软。身轻如燕,手腕看似轻巧地旋转,长剑如闪电般震动个不停,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银色的剑弧,如游龙穿梭。
“五行化神通,六合开玄牝。大罗云水引,还真浪自起。”
剑随意动,飞身夺影,惊起千层气浪。剑锋在月光下散发出阵阵寒芒,一身玄色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如瀑的青丝飘动,周身的剑气凌厉中掺了无法言语的情感,似悲愤,似哀鸣。
“七星归古海,九宫生新潮。朝夕池聚沫,壬癸水自来。”
剑气一震,灵力成海,化成了利器,像是发现了来客,忽然扭转方向向他袭来。
沈若缺凝神掐诀,手中出现了一把通体漆黑,缠绕着红丝的剑,除却颜色,同那溟一模一样。
“十方虚妄,众生无相。溟瀛横世,归海潮生。”沈若缺手中的剑随着法诀,径直劈开了那灵力积成的海波,降在纪同尘面前。
“ 归海潮生诀?不对,归海潮生诀只有九重。”纪同尘愣愣地看着他问道。
“第十重忘记教你了。”沈若缺温和的目光,似和煦的日光,融化了他心头的霜。
血月的光洒在院子的水缸里,白色的荼蘼花泛着淡淡的红晕,同那酆都大殿内的血荼蘼一般。
纪同尘怔愣地同他对视,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少年渐渐重合。
“缶夬,若缺。”纪同尘喃喃自语道。
“大道若缺的若缺。”沈若缺抬头望着空中的血月,笑声中带了一丝苦涩。
“大道若缺,和光同尘。你的名字……”纪同尘惊愕地抬起头,仿佛回想到了什么。
“是你爹起的。”沈若缺眼眶泛红,眸色深深地看着他道。
“若缺,我爹没有谋反。”泪珠徘徊在纪同尘的眼下,他先是一愣,继而声嘶力竭道。
如水中渴死的鱼,想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沈若缺的手臂,急切想要得到回应。
“浥安侯没反,反的是新皇。”沈若缺整理了下情绪,回忆道。
“十五年前,我为封印九泉身受重伤,不小心跌落在了山阴境内。你父亲那时驻守山阴关,将奄奄一息的我捡了回去。我教你的归海潮生诀,本来该由你父亲教你的。”
“三年后,玉衡门政变,你父亲被召回京中。先皇离奇驾崩,尸首不翼而飞。长公主忽然病逝,新皇季越连夜登基。”
朝臣们永远忘不了季越登基的那个夜晚,没有诏书,凭他空口白话,争议颇多。
司礼监提督公公季庸掌权五司六部,又命三军围住了皇城,反者皆以抗旨之由,就地论斩。
那夜之后,三天的暴雨都洗不尽城门的血。
得国不正,人心不定。
这是大越国由盛转衰真正的根源所在。
“新皇登基后颁布诏令,以谋反之罪屠了浥安侯府满门。我听到消息时,你父亲已经在昭狱里自缢身亡。他手里紧攥着一张纸条,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赶来。”
“那纸条上却只有三个字:救世子。”
沈若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条,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跃然纸上。
纪同尘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心脏刺痛,耳畔嗡嗡作响,一时间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一般。
春寒未过,阵阵夜风打在他身上,痛得宛如刀割,身形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身子。
他表情空茫茫的,仅剩的理智驱使他颤抖着手接过纸条。
轻轻摩挲了几下,却感觉质感有差。
他抬手将纸条对着月光察看,一行字竟透过月光映射在地上。
“为父一生戎马,虽死犹憾。玉衡门政变有异,可信之人唯有你娘和若缺。”
隐藏的字条已经超乎了二人的意料,沈若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偏过头看向他。
纪同尘将手缓缓放下,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我从小便没见过我娘,小时候爹说,娘是神仙,我不信,一直以为娘早已不在人世。而今,身边只剩下了你。”
沈若缺拉住了他的手,双眸中流露的真诚是纪同尘许久不曾见过的神色。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调查当年的真相,如今线索不仅指向了皇城,还有九泉之下出来的恶灵。”
“我本生于天地,无父无母。老浥安侯救我一命,赐名于我,泽及枯骨,无计可偿。”
“而今,守护当年的世子不是出于恩情,而是我心所向,情谊所驱。”沈若缺说完,定定地看向一旁的人。
纪同尘明白,但想到身上肩负的重担,没再说话。
影子倒映在地上,两人的身形紧紧相依偎,抓住了乱世中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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