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未散尽,青石板上泛着湿渌渌的凉意。
霍禹穿着一身短打劲装,手持长枪,却只是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枪尖划过空气,连带着的风声都显得慵懒。
他时不时瞥向场外的梧桐树,心思早已飞到了长安城的酒楼瓦舍,哪里还有半分练武者的专注。
“停!”
一声沉喝从练武场边传来,霍光坐在轮椅上,目光锐利地盯着儿子。
他今日特意来到练武场,就是想看看霍禹这段时间的功夫有没有长进,没想到竟看到这般懈怠的模样。
霍禹不情愿地停下动作,耷拉着脑袋走到霍光面前,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父亲,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这功夫就要废了!”
霍光的语气带着几分怒意,手指在霍禹头上重重戳了一下,道:“你看看你刚才那模样,是练武还是耍猴?握枪不稳,出枪无力,连最基本的扎枪都练不好,将来怎么领兵打仗?”
霍禹撇了撇嘴,嘟囔道:“父亲,学成文武艺,献于帝王家,而今帝王猜忌,还练他何来啊?”
“胡说什么混账话!”霍光瞪着儿子,厉声呵斥道:“练功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别人!”
“为父让你练武,只是为了让你被陛下重用?是为了让你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有一份坚韧的心智!”
“你现在年纪轻轻,遇到一点挫折就松散懈怠,日后怎成大器?”
霍禹听到这话,连忙反驳道:“不是我说,陛下也太偏心了。”
“连萧望、周堪那样的人都能官复原职,咱们公羊派的人处处受打压。”
“尤其是我们霍家,这个新皇帝一直猜忌我们!”
霍光现在最怕的就是自己后代有这种想法。
他倒是不怕皇帝,毕竟只要自己活着一天,霍家就不会倒。
但若是他不在了。
霍家基本上也就无了。
这都是有迹可循的。
历史上,总有人说是因为霍光的媳妇害死了刘病已的皇后许平君,这才导致了霍家被灭。
这种基本上都是别人说啥信啥的。
霍家后来被灭的根本原因就是,权势太大了。
许平君的事情,顶多算个由头。
就好比卫青,他一死,曾经显赫一时的卫家,不也是直接被皇权剔除了么!
难道当初卫青老婆,平阳公主也谋害了汉武帝的老婆?
这不没有嘛!
过去的卫家,是大将军府,现在的霍家,亦是大将军府。
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唯一不一样的,可能就是汉宣帝在霍光活着的时候,权力不在他手上。
而汉武帝,当年可是一直牢牢地把持着权力。
霍光明白这种事情,跟霍禹语气越重,对方越不信,所以只能缓和了几分脾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道:“天下所有的君王都有猜忌之心,除非是傻子,否则谁会放心兵权旁落?”
“当年汉武帝猜忌卫家、李家,可我的舅舅,我的兄长依旧能凭借军功站稳脚跟。”
“你若真有本事,就算陛下猜忌,也不得不重用你;你若自己先垮了,才真的给了别人打压咱们霍家的机会!”
霍禹被训得哑口无言,却还是不服气道:“那您知道陛下最新下了诏书,萧望和周堪都官复原职了!”
69書吧
“父亲您没看吗?”
“这两人在朝堂上一直针对您,居然还能回到原来的位置,孩儿就是气不过!”
霍光皱了皱眉,近日忙着处理兵权移交的事,还没来得及看最新的诏书。
萧望和周堪官复原职,显然是刘病已在平衡朝堂势力,想用谷梁派继续打压公羊派,同时也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
他沉默片刻,思考后,对霍禹说道:“你别管这些,为人者,有大度才能成大器。别人针对你,你若是因为不开心就自暴自弃,岂不是正好达成了别人的目的?”
“萧望和周堪官复原职又如何?只要你有真本事,有足够的沉稳和谋略,他们就算再针对,也动摇不了你的根基。”
“从今日起,每日卯时到申时,必须在练武场练功,为父会让人盯着你。若是再敢懈怠,休怪为父家法伺候!”
霍禹见父亲动了真格,不敢再反驳,只能低头应道:“孩儿知道了。”
霍光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候,贴身侍从匆匆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着侍从的话,他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对霍禹道:“你继续练功,为父去趟杨府。”
半个时辰后,霍光的轿子停在了杨敞府门前。
杨府的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见霍光来了,连忙躬身行礼:“霍大将军,我家老爷在府中恭候您多时了。”
“嗯。”
霍光点了点头,随后在侍从引领下,进了庭院。
恰巧。
这时候听到正厅传来杨敞压抑的怒吼声。
“你这个孽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贪财好色的东西!”
走进正厅,只见杨敞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年轻人怒骂。
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粗布衣裙的女子,肚子已经明显隆起,脸上满是得意。
地上跪着的锦衣华服少年,正是杨敞的儿子杨恽。
此时他把头埋得低低的,活像只缩头乌龟,不敢吭声。
霍光听着杨敞的骂声,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平静地问道:“这是在弄什么呢?”
杨敞闻言,一见是霍光来了,刚想说话。
结果却被霍光伸手阻止,示意女人先说。
女子抬起头,看到霍光身着锦袍,气度不凡,却依旧硬着头皮道:“我……我怀了杨公子的孩子,我要他娶我,给我一个名分!”
杨恽这才抬起头,急道:“我只是跟你玩玩,你怎么能当真?再说,我已经给过你钱了!”
“钱?那点钱够干什么的?”女子激动地喊道:“我肚子里的是杨家的骨肉,你们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今天你们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死在你们杨府门口!”
杨敞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恽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们杨家世代书香门第,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败类!”
霍光看着眼前的闹剧,皱了皱眉。
不多想,从袖中掏出一块马蹄金,递到女子面前:“这块金子够你一辈子生活无忧了。拿着金子离开长安,别再来找杨家的麻烦。”
那女子却不接金子,反而指着霍光,脸上满是不屑:“你谁啊?一块马蹄金就想打发掉老娘?我告诉你,今个儿你们杨家不给我个身份,我就在你们门口上吊!”
“我要天下人看看,你们杨家怎么对付一个怀孕的女人的。”
“我看朝廷以后还用不用你们杨家的人。”
“放肆!”霍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不等女子反应,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女子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整个人都懵了。
霍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冰冷道:“我谁?在长安连本侯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敲诈勒索了?本侯今日,就让你知道知道本侯是谁!”
女人被那一巴掌打得懵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大哭大叫:“杀人啦!杀人啦!杨家仗势欺人,不给我名分还要打人!今天我不活了,就在这儿上吊!”
她一边哭,一边要去扯房梁上的绳子,一副要把杨府闹个鸡犬不宁的架势。
杨敞急得满头大汗,连忙上前拉她:“你别闹了!这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当朝三公!”
“你再闹下去,真是找死呢!”
“他可不是我杨府的人,你在他面前吵闹,你不要命啦?”
他以为报出霍光的名号能镇住女人,没想到对方哭得更凶了,撒泼打滚道:“三公怎么了?权臣就能仗势欺人吗?我怀了杨家的种,今天不给说法我就死在这儿!”
霍光看着她拙劣的演技,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冷冷开口:“别演了,孙玉香,你跟长安城里多少子弟有过关系,自己心里清楚。说你是荡妇都抬举你,你怎么证明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杨家的?”
女人猛地抬头,眼神慌乱却依旧嘴硬道:“你胡扯!我只跟杨公子好过,你别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霍光冷笑一声,掰着手指报出名字,道:“去年秋天跟京兆尹家的三公子在酒楼厮混,冬天又勾搭上了西域商队的少东家,上个月还在平康坊跟禁军校尉不清不楚,这些事,要本侯让人把人证找来对质吗?”
这话一出,女人瞬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哭声戛然而止。
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看霍光,方才的泼辣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戳穿谎言的窘迫与慌乱。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瘫坐在地上,一副被彻底说中的狼狈模样。
杨敞和杨恽也愣住了,没想到这女人竟是这般底细。
“算了,大将军,您息怒,别跟她一般见识。”杨敞这时候知道自己儿子可能是被敲诈了,当即反而不在意女子起来,而是跟霍光套近乎。
霍光仿佛没听到杨敞的话一样,目光依旧盯着女子。
只听冷哼一声,对身后的侍从道:“把这块金子给她,派人送她出长安,不准她再回来。”
侍从连忙上前,将金子塞到女子手中,架着她就往外走。
女子不敢反抗,只能哭哭啼啼地被拖了出去。
杨恽看着这一幕,吓得脸色惨白,连头都不敢抬。霍光转向他,语气严厉:“杨恽,你好歹也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外孙,本该谨言慎行,却贪财好色,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事!”
“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本侯今日定要将你送到官府问罪!”
杨恽连忙磕头:“谢大将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杨敞也跟着躬身道:“多谢大将军为犬子解围,今日之事,是我管教无方,日后定当好好教训他。”
霍光摆了摆手,对杨敞道:“去你书房,我有话跟你说。”
“好。”
杨敞也没过问,直接带着霍光来到自己的书房,侍从奉上茶水后退了出去。
霍光喝了一口茶,缓缓道:“这次公羊派儒生的事情,你居然敢替他们出头,胆子变大了很多嘛!”
杨敞尴尬一笑,然后说道:“总不能让大将军一人面对吧!”
闻言。
霍光笑了。
这小子开窍了嘿,他不傻!
行。
给他个机会试试。
霍光想了想后,问道:“你被陛下禁足了这么多天,也是时候该出来透透气了。本侯问你,给你丞相的位置,你愿不愿意做?”
“啊?丞相?我么?可是...丞相不是已经有了张安世嘛!”杨敞惊讶的说道。
虽然现在丞相的位置有张安世。
但是。
霍光是谁啊。
能让当今陛下如芒在背的男人。
他的话,说出来,不可能做不到。
见杨敞有疑惑,霍光说道:“丞相的职位太累了嘛,我想张安世也是忙不过来,你就替他分担一下。”
“自古以来,都有左右丞相。”
“不可到了咱们汉朝就没有了啊,所以我决定,让他当左丞相,你来当右丞相。”
“有没有信心?若是没有,那就算了,我不难为你。”
霍光说的很轻松,而杨敞听后,却是激动死了。
熬了这么久。
终于,终于!!!
有出头之日了。
先前因为胆小怕事,一直被霍光诟病,久而久之就失去了霍光的赏识。
如今这朝堂上。
没有霍光赏识的人,是很难翻身的。
皇帝刘病已虽然跟霍光不对付,但霍光在朝廷里,还是大权独掌的。
儒生的事情,是另一回事。
那是相当于刘病已故意给霍光找的一个麻烦,不需要任何人支持。
而在朝廷上就不一样。
朝廷里,必须得霍光说话同意,否则官员的提拔降职都没法进行。
这怎么说呢?
就好比蔡正德,任职未央厩令。
这任职前提,就是霍光同意,才得以继续。
这时候,只见杨敞立马站了起来,说道:“大将军,这次,我有信心担任右丞相。“
霍光连忙摆摆手,说道:“坐下说,坐下说,别那么激动。”
“我听说陛下又重新让萧望和周堪官复原职,显然是想扶持谷梁派,制衡咱们公羊派。”
“你身为公羊派的老臣,若是再这么低调下去,咱们公羊派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只会越来越弱。”
闻言,杨敞皱着眉头说道:“陛下对咱们公羊派猜忌日深,若是太过张扬,会不会招来祸端?”
坏了。
前面刚夸了,这就要拉?
这么怂,不做谷梁派儒生,可惜了。
“你啊,就是太过谨慎了。”霍光有点无语,当即摇了摇头,道:“陛下虽然猜忌,但也需要朝堂平衡。若是谷梁派一家独大,对陛下也未必是好事。你要做的,不是低调避祸,而是要在朝堂上为公羊派发声,让陛下知道,咱们公羊派依旧有可用之人。”
“还有,你那个儿子杨恽,你真要管教管教了。”
“我有消息,刚刚那个女人,是谷梁派的那些人故意找来给你们杨府下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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