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靠在廊下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桑美人刚晒过的薄毯,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稍稍驱散了心中的惆怅。
“将军,今日风大,要不要回书房待着?”
桑美人不知霍光说的流民危害有多大,只觉得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
霍光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庭院角落那丛新栽的苜蓿上。
那是杨敞特意送来的种子,说能喂马,也能当野菜吃。
“在这儿晒晒太阳,舒服些。”
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
“最近街上的流民,好像又多了些。”
桑美人手上的动作一顿,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府外的街道,隐约能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墙角。
她叹了口气道:“是啊,前几日管家去采买,说城西的破庙里,已经住了上百号流民了。”
她喂霍光喝下一口羹,疑惑地问道,“可大将军,我实在想不通。大汉如今的土地,南到百越,北至漠南,西抵罗马,东达辽东,这么广袤的土地,怎么就养不活如今的子民呢?”
霍光缓缓闭上眼睛,手指在软榻扶手上轻轻敲击,像是在梳理一团纷乱的丝线。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睛,眼中满是沧桑:“土地是够的,可人心不够。人的贪心是无限的,就像这庭院里的藤蔓,只要有缝隙,就会拼命攀爬,直到把整座院子都缠满。”
“按照当年高皇帝和萧何定下的规制,大汉的土地,哪怕不扩张到如今的规模,只守着关中、巴蜀和中原之地,也足够养活天下百姓。可你看看现在。”
“越有钱的人,越想更有钱;越有权的人,越想攥更多的权。”
“他们用金银买地,用权势夺田,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有的豪强,手中的土地连成片,千亩、万亩归为一家,而普通百姓呢?祖辈传下来的几亩薄田,要么被官府征走,要么被豪强吞并,最后只能沦为流民,四处乞讨。”
桑美人听得愣住了,她虽出身世家,却从未深入了解过民间疾苦。
她皱着眉问道:“官府不管吗?陛下不是一直提倡轻徭薄赋,安抚百姓吗?”
“管?怎么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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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苦笑一声,咳嗽了几声,桑美人连忙递上茶水。
他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朝中的大臣,有多少人家中没有千亩良田?那些豪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功臣之后,要么是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拿关中的王氏来说,他是当今皇后的舅父,借着皇后的势力,短短三年就吞并了渭水两岸三百多亩良田,百姓告到官府,官府敢管吗?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他望向远处的长安城,城墙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
王朝更迭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土地。
一个王朝,会有一个鼎盛时期。
鼎盛时期,国家经济实力雄厚,再多的流民也养得起。
可若是到了灾年,问题就凸显出来了。
没有土地的流民,就没有粮食。
有钱的人,灾年照样赚钱,甚至大赚特赚。没有土地的人,就等着饿死。
武帝时期,为什么没这么突出的土地问题?
不是因为那时的人不贪心,而是因为战争太多。
北击匈奴,南征百越,西通西域,连年征战导致人口锐减,十户人家能剩下三户就不错了。
而且,武帝打下了那么多新土地,把流民迁到新占领的地方开垦,土地兼并的问题自然就被掩盖过去了。
可如今天下太平,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人口一年比一年多,新开辟的土地却越来越少。
霍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说道:“以前一户人家有十亩地,养活五口人绰绰有余;现在一户人家只剩一亩地,却要养活七八口人,怎么活?只能卖地,只能流浪。长此以往,流民只会越来越多,等到流民多到一定程度,吃不饱饭,就会揭竿而起。”
“秦末的陈胜吴广,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桑美人听得脸色发白,她从未想过,看似繁华的大汉背后,竟藏着这么大的隐患。
她握住霍光的手,轻声道:“那……陛下知道这些吗?他有没有想过解决的办法?”
“陛下知道。”
霍光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说道:“可是,陛下太年轻了,他有抱负,登基后也确实做了些实事,比如减轻赋税,兴修水利。”
“可他太急于收回权力,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制衡本侯、掌控兵权上。”
“对土地兼并这种慢刀子割肉的问题,还没有足够的重视。或者说,他还没找到既不触动豪强利益,又能安抚流民的办法。”
土地兼并,从来都是王朝的顽疾。
商鞅变法时,通过废井田,开阡陌来鼓励垦荒,暂时缓解了问题。
文景时期,推行休养生息,让百姓有田可种,可到了武帝后期,土地问题又开始凸显。
如今轮到汉宣帝这一辈,这个问题又摆到了桌面上,躲不开,也绕不过。
桑美人沉默了,她看着庭院里飘落的海棠花瓣,忽然问道:“那……大将军有办法吗?您辅佐过昭帝,如今又辅佐宣帝,您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霍光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老了,精力不济了。而且,解决土地问题,需要动大手术。”
“要么重新丈量土地,收回豪强手中多余的田产分给流民;要么限制豪强买地,规定每户人家的土地上限。”
“可这两种办法,都会触动朝中大多数人的利益,包括霍家在内。”
他看着桑美人惊讶的眼神,摆了摆手,解释道:“霍家在关中也有几千亩良田,都是先帝赏赐和祖辈传下来的。”
“我若是提出收回豪强的土地,第一个就要拿霍家开刀,霍禹他们怎么办?”
“朝中的大臣又能同意吗?”
“陛下虽然想解决问题,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所有豪强和世家吗?”
“那……就眼睁睁看着流民越来越多,看着大汉一步步走向危局吗?”桑美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梗咽。
她在大将军府上已经有些年头了,深知他对大汉的感情。
看着他为了国事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心里很是难受。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霍光忽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说道:“互市开通后,咱们可以从北方游牧那里换更多的牛羊,发给流民,让他们既能种地,又能养畜,多一条活路。还有,西域的葡萄、苜蓿这些作物,也能在中原推广,增加食物的种类。这些虽然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却能为陛下争取时间,让他慢慢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案。”
桑美人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那咱们就赶紧推广这些法子!我让管家去通知各地的霍家商号,帮忙推广轮作法子!”
“好。”霍光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说道:“辛苦你了。”
暮色越来越浓,庭院里的烛火被点亮,映得海棠花瓣泛着暖黄的光。
霍光靠在软榻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流民的身影,很不踏实。
土地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或许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他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还能动的时候,为大汉多铺几块砖,多垫几块瓦,让这座王朝能走得更稳、更远。
桑美人坐在他身边,轻轻为他掖了掖毯子,沉默地陪着他。
庭院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海棠树的“沙沙”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远处的长安城传来暮鼓的声音,沉闷而悠长,像是在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祈福,又像是在提醒着当权者,肩上的责任有多么沉重。
过了许久,霍光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坚定:“等明日,喊禹儿和张千秋从过来,我要让他们去各地考察流民的情况,让他们亲眼看看百姓的疾苦。”
“他们是大汉的未来,不能只知道享受荣华富贵,要让他们明白,守住这片江山,不仅需要兵权和权谋,更需要一颗体恤百姓的心。”
桑美人点了点头,说道:“将军说得对,是该让他们多历练历练。”
霍光睁开眼睛,望向天空中初升的月亮,月光皎洁,洒在庭院里,也洒在远处的街道上。
夜色渐深,桑美人扶着霍光回到书房。
案上的舆图还摊开着,上面不仅标注着边疆的部落和城池,还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记号。
那是霍光让人标注的流民聚集之地和豪强的田庄分布。
他坐在轮椅上,指着舆图上的记号,对桑美人说道:“你看,这些流民聚集的地方,大多靠近豪强的田庄。只要能把这些田庄里多余的土地分一部分给流民,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可难就难在……”
他没有说下去,但桑美人懂了。
难就难在人心,难在利益,难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她握住霍光的手,轻声道:“将军,别想那么多了,先休息吧。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霍光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声。
次日,朝会。
未央宫的钟声刚落,满朝文武肃立阶下,气氛比往日更显凝重。
霍光坐在轮椅上,盖着厚毯,身材有些消瘦。
当然,消瘦不是说身体不好,恰恰相反。
到了他这个年纪,消瘦一点,反而是好事。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朝堂上的寂静,说道:“陛下,老臣有要事启奏。”
“霍老将军请说。”刘病已说道。
“南方流民数量已达百万之众,再不处置,恐生祸乱。”霍光将事情如实禀报上去。
“百万?”刘病已猛地坐直身体,龙椅扶手被攥得咯吱作响,问道:“大将军怎会知晓如此精确的数字?地方州郡的奏报从未提及这般规模!”
阶下大臣也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声四起。
百万流民?
那几乎是关中总人口的三成,若真如此,大汉的根基都将动摇。
霍光缓缓道:“臣已命人汇总各地方州郡的隐报、漏报数据。虽不敢说绝对精准,但臣敢断言,实际规模只多不少。江南各郡的破庙、渡口,处处可见流民聚集;荆襄一带甚至出现流民抢粮的苗头,地方官已压制不住,只是碍于豪强势力,不敢如实上奏。”
刘病已沉默片刻,指尖在案上反复摩挲。
他抬眸望向霍光,语气带着几分不解,问道:“大将军辅佐过昭帝、废帝,是三朝老臣,定知此等事项该如何解决吧?”
满朝目光瞬间聚焦在霍光身上,连萧望也暂时收起了敌意。
流民问题若爆发,王朝倾覆只在一瞬间。
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霍光却缓缓摇头,眼中满是沧桑,说道:“陛下,土地兼并自古便是王朝顽疾,夏商周如此,秦汉亦如此。从未有哪个朝代能真正根治,只能用各种法子延缓。”
“武帝时期靠战争减员、开拓新土延缓;文景时期靠轻徭薄赋、鼓励垦荒延缓。可如今天下太平,无战可打,新土已拓至极限,旧法行不通了。”
“这么说,就连大将军也没有办法?”
刘病已的声音带着几分失望,他本以为霍光会有锦囊妙计,却没想到得到这样的答案。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难行。”
霍光咳嗽几声,语气沉重。
“要么强行收回豪强土地分给流民,可这会触动满朝勋贵利益,包括皇家子孙在内;要么迁徙流民至西域、辽东开荒,可路途遥远,流民未必愿意,且耗费国力巨大。”
阶下的萧望突然出列道:“大将军这是推诿!既知问题根源,为何不敢触动豪强?说到底还是怕得罪自己人!”
杨敞立刻反驳道:“萧御史休要胡言!大将军已言明霍家也在其列,何来推诿?”
两人又要争执,刘病已厉声喝止道:“够了,争论无益!”
“流民之事,若有解决之法,你们大可提出。”
“朕不想再听你们这喋喋不休,像个泼妇一样在朝堂上争来争去了。”
刘病已这是真生气了,毕竟,流民成问题,说明这个皇帝做的不行,若是往后世传颂,那就是昏君,庸君。
他不像留下这么个名声。
见陛下呵斥。
朝堂之间,一时间没了声音。
这时候,左丞相张安世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推荐一人,陛下可以问他,来解决这个问题!”
“谁?”刘病已问道。
张安世这时候缓缓说道:“蔡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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