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秉询抹干眼泪,起身揉了揉身后肿起的愣子,出门前还不忘将自己规矩重新放好。
即便做足了心理建设还是被眼前所见吓得双腿发软。
沈确交代袁承跪着,可他连半刻也没坚持住,此时奄奄一息般横趴在地砖。
一身被抽烂的衣衫,皮肉几近翻滚,喘息声都几不可闻。
邹秉询好容易收起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慢慢挪到袁承跟前,手指轻轻触碰又缩了回去。
“二师兄,二师兄——”
“你怎么来了?受伤了吗?”
袁承循声望去,见是邹秉询上下打量着急切问道。
“没有,师父让你去秋园养着,我来接你。”
他挨得那几记藤条比起二师兄,哪里算作是伤。
沈确安排轻舟帮着邹秉询一同送袁承回去,顺带找大夫去瞧瞧。
他自己则去了春园。
祁叙那臭小子倒提醒了他,很快他便是师祖了。
不论刘璋从前如何,以后都是这书院的弟子,之前并未给过他半分好脸色,何必让他日后都活在惶恐中。
当初收祁叙太过匆忙,也并未考虑过他的感受,好在祁叙不记仇,也从不委屈自己。
还未走到春园,便传出一阵笑声,刘璋毫不掩饰笑的夸张,姜淮安也偶有几声。
说起来,沈确似乎从未听过姜淮安笑出声。
在他面前是大弟子,得循规蹈矩,在师弟们面前是大师兄,得收着。
刘璋本就天不怕地不怕,既认定了这师父,便会想方设法讨姜淮安欢心。
甚好,甚好。
既如此他便不去打搅难得的时光,去了反倒是搅局。
偌大的书院,一时竟无处可去。
沈确走着走着,便绕到了后山。
荒草丛中,那废旧的书院像是被他刻意抹掉。
这里承载了他的悸动,痛苦,疼痛,师父当年离开书院不久,便患了重病。
临死之前都不愿再回来看一眼,终是客死异乡。
沈确自那以后便将这书院舍弃,重新修葺新院,设立了新的书院,是对师父的无声反抗亦是挥别从前。
过往如云烟,追忆却不可沉溺,为何当年师父却不懂这个道理,一身才华终困于情字。
暗洞黝黑寒冷,堪比冰窟。
沈确坐在洞口的石头凳沉思,若重来一回,他绝不会将祁叙带到这里。
让他体会一遭自己所承受过的黑暗,无助,寒冷和恐慌。
这天儿连续冻了几日,雪总算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正是寒冬,比起第一场雪下的又急又密,雪花大朵大朵漫天飞舞。
沈确未着大氅,便进了师父从前的寝殿避一避。
整室充斥着木头腐败发霉的味道,却干净整洁,如同师父走之前那般。
床榻上的锦被软物在得知师父死讯后,便被沈确一把火烧了。
此时的床榻只余木板框架,沈确吹走上面的浮尘,轻缓落座。
十余年,他都不曾踏进这里,不愿想起少年的自己。
余光瞥见木板夹缝里有一张折起的发黄宣纸。
沈确用食指捻起,缓缓展开。
师父苍劲利落的字体跃然纸上,原以为是平日师父习字的稿纸,却在开篇看到了自己名字。
沈确原名沈显允,是乃祖父所取,出自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师父见他第一面,便同他说:
‘吾常学古不学今,确持谠直甘陆沈。不如你就叫沈确吧。’
沈确便是师父所赐之名,以至于沈显允的名字这世间几乎无人知晓。
他哆哆嗦嗦将纸摊平,拿到窗前借着雪亮逐字逐句细看。
这是师父临行之前写给他的诀别信,字不多,似乎也没指望他能看到,否则便不会塞的如此严实。
原来师父什么都知道包括自己那极尽克制的感情,是啊,那时他小小年纪如何藏得住热烈。
不回应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信末是师父从未宣之于口,不为人所知的情感,或许是怕自己死了这份感情也会消失。
方才写下,算作自述。
沈确枯瘦的指节紧捏着纸张一角,他以为自己无法接受,内心却比他想象的平淡得多。
也是,这世间若有一人能让师父痴狂至此,只会是天之子。
信件被折回原样,揣进怀中。
窗外的雪渐弱,沈确轻推开门,头也不回的没入厚厚的雪里。
那年,圣上为太子祁叙聘师为名请他进宫,待他拒绝后,并未为难。
设宴热情款待,席间话题皆围绕着师父,彼时沈确只觉圣上客套,如今看来,一字一句皆是怀念。
斯人已逝,空留遗憾,可若是师父尚在,结局又会不同?
命运便是这般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曾不屑师父为了不该爱的人,抛弃他,抛弃书院。
十余年过去,他终将成为了师父,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将书院交给淮安。
那他与师父也该是同样的结局吧。
“师父师父,呜呜,怎么办——”
沈确尚未走到寝殿,庄少隽在门口看见他便扑了上来,边哭边说道。
“何事?进来说。”
庄少隽身上还残留着雪,手指也冻得通红,该是在此等了他许久。
“关旎不见了,大师兄已四处去寻了,师父,伤的那么重他不可能走远的,会不会——”
庄少隽拽住沈确衣袍,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不知道关旎身份还好,如今知道了,半条命都吓没了。
关旎就这么眼睁睁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细细说来,不许哭!”
沈确将庄少隽拽进寝殿,镇定问道。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又被沈确强行压下,他绝不能乱。
庄少隽和关旎在暖园屋内正下棋,刘喜笑嘻嘻冲进来说外面下雪了。
他俩哪里经得起这诱惑,披上大氅就冲到院里。
两人身后都有伤,也不妨碍兴奋的活蹦乱跳你追我打。
等雪停了,关旎提议堆雪人,可惜暖园的院子太小,这些雪不足以堆成雪人。
关旎想要的雪人,是为沈确还有他们所有师兄弟都堆一个。
只有校场空阔,雪还干净。
于是两人拿上簸箕,木铲,一瘸一拐去了校场。
关旎自请做沈确的雪人,其余的任由庄少隽挑选,两人分头行动,丝毫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在雪地里玩的不亦乐乎。
可等庄少隽堆完大师兄的雪人抬头看时,关旎便不见了,地上还有方才他正拿在手上的木铲,从凛园拿来的萝卜大葱。
关旎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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