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轮转,阴阳交替,岁月的车轮无情地向前滚动。时间的指针匆匆转动,转眼间便来到了 1966 年。
人至七十古来稀,齐三爷如今已是一位白发苍苍、年近八十的老者。他那如雪的银丝在风中轻拂,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痕迹。然而,即便如此,三爷依旧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身板硬朗,步伐稳健,身强体健的他全然没有垂暮之年的衰颓之态。
他仍旧活跃于白事场合,只要有人家办白事,便能看到三爷忙碌的身影。他用心替人操持发丧之事,庄重而肃穆,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为人送葬送行时,他神情凝重,步履坚定。
村里的人看到他这般年纪还如此操劳,都纷纷劝他,说:“三爷啊,您年纪都这么大了,就别再去白事现场奔波忙碌了,那地方不吉利。”
面对众人的好心劝说,三爷却总是坚定地回应道:“这是积攒阴德之事,倘若这都算不吉利,那这世上便再无好事可言了。”
在三爷心中,为逝者送行,让他们能体面地离开,是一件极其庄重且有意义的事情,他愿意为此付出,毫无怨言。
在这一年,神州大地骤然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这场运动宛如一场汹涌澎湃、来势汹汹的狂暴风暴,以摧枯拉朽、排山倒海之势,将全体人民不由分说地卷入了一阵漫长且持续了整整十年的狂暴飓风中。
齐三爷在这场犹如恶魔肆虐般的飓风中,先是被迅猛地高高吹起,整个人如同一片脆弱的落叶,在狂风中无助地飘摇。随后,又被无情地狠狠砸在了地上,那沉重的跌落,仿佛是命运对他的残酷捉弄。
后来,在一个静谧而略带忧伤的黄昏,三爷曾神色凝重地对我说,这都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是当年他心怀恻隐,毅然为张广惠挡灾所带来的报应。
他的眼神中满是无奈与沧桑,那深深凹陷的眼窝里,眼珠浑浊却又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故事。
他说这话时,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岁月的沉重与磨难,每一个音节都在空气中颤抖着,仿佛要将那些痛苦的过往再次唤醒。
那岁月无情刻下的深深皱纹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愈发显得深刻,让人不禁为他所经历的种种磨难感到痛心疾首。
“全体村民代表以及全体村民,即刻前往大队部门口集合,有重要通知下达,速至大队部学习新指示!”郑国华那洪亮且坚决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不容丝毫质疑。
如今,郑国华已然年近七十。按理来说,他早应卸任村长一职,让他的儿子郑小军接班。毕竟岁月不饶人,他的精力已大不如前。然而,鉴于他多年来在村民当中积累的崇高威望,以及村子里许多年都未曾开展过正式的选举工作,郑国华便一直坚守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为村子的发展尽心尽力,未曾有过丝毫懈怠。
“同志们,群众们,今天叫大家来学习的是最新通知,下面我为大家说一下通知的内容。”
郑国华严肃地说道:“通知要求我们彻底揭露,打倒那些所谓的学术权威!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的领导权。而且,我们要做到这一点还要同时批判混进其中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一批人,打倒一批人,他们都是一批可恶的敌人,一批修正主义的坏分子!一旦时机成熟,让他们抓住机会,他们就会夺取人民大众的权利,让红色天空换颜色!”
底下的人疑惑地看着台上慷慨陈词的郑国华,他们不太明白郑国华说的什么意思,他说的那些什么权威,什么阶级,什么权利,什么颜色,在村民听来就是一个词语,他们不明白那是什么含义,但是,有一点他们听明白了,身边出了坏人,要干坏事,我们要打倒他。
然而,坏人究竟是谁呢?这个规模不算太大的村子里,生活着的都是世世代代在此居住的人,大家彼此都是老相识了,甚至人与人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着亲戚关系。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难道还会有坏人存在?
一些村民不禁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村长,咱们都在一个村住着,谁不了解谁啊,怎么会有坏人呢。”
郑国华将眼睛一瞪说:“混账话,了解,怎么了解,凭什么了解,没听说话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么,许多人就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最善于的就是在暗中耍手段,搞破坏!王笃庆你们都认识不?”
底下有人喊道:“太认识了,他不是小学校长么,那人可有学问了,村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都找他写字。”
“那你们说,他是不是好人?”
“是啊,不是好人能当校长么!”
“好个屁,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黑货!马克思主义的害群之马!他已经被隔离审查了,不仅是他,这个学校的老师也都有问题,都要接受调查,组织一定会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将他们打翻在地!”
王笃庆是黑货?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震撼了,许多人听后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在他们的印象中,王笃庆是个老老实实的知识分子,每天他都戴着一副眼镜去学校,认认真真的教书,村里许多人都曾经是他的学生。
“同志们!咱们今天这个会议就是要告诉大家,防范身边的敌人,尤其是那些读书识字,自认为有知识不愿和农民大众为伍的人,你们回去想一想,身边有没有这样隐藏起来的敌人,镇里给了任务,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也要把他们揪出来,如果完不成任务,就是我们有问题,我们没有认真的完成工作!”
最开始,这些事是与三爷无关的,他虽然也是读书识字,但在村民心中,他是个阴阳风水先生,和知识分子完全搭不上关系,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同年六月,报纸上刊登的一篇文章彻底将齐三爷拉下了水。
六月一日,一篇名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在报纸上发表,几天后,消息传到了村里,此时三爷还正一如既往的在门口喝着茶,吃着点心。
郑国华带着一群手持扁担、棍棒的人来到三爷家,二话不说就将齐三爷拿麻绳捆了。
郑国华让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三爷跪倒在村口柳树下,大声呵斥道:“齐老三!你知罪么!”
三爷仰起头看着郑国华说:“郑国华,你抽的什么疯!我有什么罪!”
“没有罪?你还敢说自已没有罪!你就是封建残余的代表,彻头彻尾的黑货,宣扬牛鬼蛇神理论的敌人!”
齐三爷冷笑道:“当年这大柳树下,伏龙山上的事,你可忘了?”
郑国华老脸一红,憋了半天,磕磕巴巴地说:“齐老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别以为你那障眼法那欺骗所有人,告诉你,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今天就是要将你打翻在地,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
齐三爷看着陷入癫狂的郑国华,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不论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第二天一早,晨起的鸟儿还没来得及叽叽喳喳地歌唱,齐三爷又被他们带了出来。今天,郑国华要当着全村的面,揭露齐三爷的真面目。
齐三爷被脱去了上衣,露出他那瘦骨嶙峋的半身,脖子上挂着一根鞋带,鞋带的两端分别系着两块青砖。
两个年轻人按着他的双手,让他弯腰撅着,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脖子上,那鞋带就像钢丝一般,一点点的往肉里钻。
郑国华披着一件藏蓝色外套站在齐三爷身后,他清了清嗓子对村民说:“你们都来看看这是谁,他就是齐老三,一个不相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牛鬼蛇神的忠实拥护者,他就是隐藏在我们身边的敌人,被缴了枪杆子的剥削阶级。他的印把子被人民群众给夺了过来,但是他的反动思想还在,他经常利用为村民张罗白事的机会传播封建迷信思想,妄图潜移默化地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要把这些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
说着,郑国华掏出一条马鞭,照着齐三爷后背狠狠抽了一鞭子,厉声问道:“你招不招!认罪不认罪!”
豆大的汗珠从三爷额头渗出,他忍着疼痛,一言不发。
底下有人看不下去了,对郑国华喊道:“村长,差不多的了,这老家伙毛都白了,您再抽他几鞭子还不把他整死,到时候可别把事闹大了!”
郑国华无所谓地说:“我还会害怕把事闹大么?越是把事情弄大,把事情弄大就越好!领导同志说了,这次我们就是要弄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大搅大闹,闹得资产阶级睡不着觉,无产阶级也睡不着觉!”
说着,郑国华又举起来手中的皮鞭。这皮鞭就像是一道令牌,随着它被高高举起突然狂风大作,黑云遮顶。
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那黑云翻滚的天空,滚滚地雷声在黑云中闷闷地响着。郑国华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回忆起了多年前那个让他差点尿了裤子的八面鬼童附灵阵!
众人还望着天,想着怎么回事时,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长空,犹如幽冥鬼手一般朝着村口的大柳树抓去!那柳树被由中间劈开,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齐三爷看着燃烧的柳树,那橘黄色的光亮温暖着他的心,三爷暗暗感叹道:贵言啊,为师谢谢你,你这一道天雷劈下至少又让你延缓了百年的投胎时间。现如今这是怎么了,人怎么比鬼还要善变,还要可怕。
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让批斗大会提前结束。郑国华老老实实地收起了皮鞭,又亲自解下他脖子上的鞋带,命人将齐三爷押回了牛棚。
回到家中,郑国华关门闭户。他偷偷取出一座神像,恭恭敬敬地放在厅堂上拜了三拜。
一个人前装模作样的无神论者,嚷嚷着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村长,没想到在人后居然也是个敬神怕鬼的“黑货”。
这次事件之后,郑国华就没有再将齐三爷揪到人前开展批斗。他把目标转移向了其他人继续他的斗争。
这期间,郑国华还接见了来自全国的学生代表,他们身穿绿色的军装,袖子上套着红袖标,脚穿解放胶鞋,与郑国华一道在村里拆除土地庙,焚烧字画古籍,大搞破旧立新。
旧虽然是破了,新却迟迟没有立起来,这些学生们急匆匆地奔赴下一个战场,在村里留下一片狼藉。
郑国华觉得,这场运动让他重新找到了一个新的自已,不一样的自已,他在这场运动中获得了莫大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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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正在郑国华洋洋得意之时,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儿子郑小军竟然举报他在家里私自供奉神像,大搞封建迷信活动。
收到郑小军的举报后,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们立即来到了郑国华家,神像、粮食、衣服,所有值钱的不值钱的玩意儿都被一股脑的查抄走了,郑国华也被拉上了街头,没整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这几年里,齐三爷一直住在牛棚,渐渐的,村里人似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十年的苦难,让这场曾经让人疯狂的大运动圣光不再。再怎么美好的幻想实际上都是空洞的,无力的,它代替不了凄苦的生活现实。
种种伟大的豪言壮语也不再让人心潮澎湃。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从亲身经历中认识到了运动的本质,不再去对它抱有幻想。
与此同时,种种积怨、不满、愤慨的情绪也越积越多,大量声讨的檄文和战斗诗词出现在最伟大最神圣庄严的地方,人们的愤怒如冲破大坝的滔天洪水,以汹涌澎湃之势奔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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