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摇摇头想说什么,涂夕谣却忽然开口道:“陈先生,当年那个孩子,最后究竟如何了?”
陈琳神色一凛:“什么?!”
涂夕谣指的,当然是当初被狸猫换下来的皇子。而她之所以对那个孩子的下落有所怀疑,是因为她依稀记得,寇珠遇到她时说自已做的“不是坏事”。即使寇珠乃是被迫,但狸猫换皇子、杀皇子抛尸,亦都是害人之事。她所谓“不是坏事”,唯有可能是保住了那个孩子的性命。况且郭槐说,当初无论如何拷打,寇珠都没有说出究竟将那孩子抛在了何处。如此想来,至少在当时,那孩子并没有死。
见陈琳神色有异,包拯亦立即意识到陈琳知道些什么,遂起身正色道:“包拯与先生相识多年,深知先生之正义。若先生以为,此事不言,无愧于天地与世人。包拯尊重先生,不再追问。”
陈琳神色似有动容,半晌缓道:“包大人啊,老夫原本想将此事永远埋在心中。但若真是如此,又恐怕愧为人臣啊。”
包拯见陈琳有倾诉之意,一礼言道:“包拯愿为先生分忧。”
陈琳却不言,环视屋中:“包大人,这屋中,可都是能守口如瓶之人?”
包拯点点头,离门最近的涂夕谣会意地关上了门。
“当年,寇珠的确是用命保下了那个孩子。”陈琳面色凝重,“她将那孩子交给了老夫,由老夫藏在了先帝赐给八王爷的寿礼之中,带出了宫去。”
“此事,八王爷也牵扯其中?”包拯有些惊讶。
陈琳颔首,继续道:“我向八王爷禀明了内情,八王爷亦知兹事体大,此时禀告先帝必然引火烧身,那反而会害了这孩子。八王爷深明大义,为了保护好先帝之子,他对外称此子乃自已亲生,原本只是想护他平安长大。却不想先帝其余子嗣皆早夭,只得过继兄弟之子。于是阴差阳错,这个孩子便又成为了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官家。”
“官家?!”纵是冷静如包拯,此刻也不免震惊,屋内众人更是惊异。
“包大人如今知道,我为何一直不愿说了吧。”
包拯顿了顿又问:“官家……并不知道自已的身世?”
陈琳叹了口气:“此事牵涉甚广,便是官家,也未敢告知。”
包拯思量片刻道:“如今官家已经长大成人,亲政多年朝堂稳定。先生以为,是否该将真相告知官家?”
陈琳不语,良久方道:“为人臣者,如何敢终身蒙蔽君王。罢了,旧事既已重提,包大人,我随你一同进宫便是。”
垂拱殿中,赵祯有些心慌——每每见到包拯,他都难免不安,因为包拯从来报忧不报喜。况且,他的身边还站着早已告老还乡的陈琳。
果然,事情比他以为的还要糟糕些。
“亚父,包卿,莫要以朕顽笑。”赵祯虽这样说,心下却也知道,他们皆非顽笑之人。若是对所言之事没有确切的把握,他们绝不会妄言于君。
“微臣不敢。”
“奴婢不敢。”
陈琳躬身:“此事千真万确,八贤王可为人证。”
赵祯深深呼吸,他是有些害怕的。若包拯和陈琳所言不虚,那这件事,着实是太大了。
“来人啊,到八贤王府,请父王来。”
两刻之后,八贤王赵元俨入宫面圣。见殿中站着包拯和陈琳,赵元俨心下一沉——刘娥与郭槐三十年前狸猫换太子一事败露,他亦有耳闻,本就有些担忧赵祯身世隐瞒不住。此刻见陈琳在此,赵祯又面色不佳,他越发有此忧虑。
“父王,”赵祯开门见山,“三十年前,先帝妃嫔李氏诞下狸猫被打入冷宫一事,父王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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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俨有片刻沉默方道:“听闻,包大人已经查清此案,李妃乃是被人陷害。”
赵祯点点头:“李妃当年诞下的本是龙子,若那孩子未曾遇害,如今也该是朕这般年纪了。”
赵元俨又是不语,陈琳见状道:“八王爷恕罪。当年之事,奴婢已向官家悉数坦言了了。”
赵元俨虎目猛地睁大,呼道:“陈琳,你——”
“父王,”赵祯开口,此次语气却柔和许多,“父王,朕只想听你告诉朕。朕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赵祯殷殷看着赵元俨,像一个无助的幼童在向父母乞求。赵元俨神色动容,眼中似有泪花——他终究不能拥有官家这个好孩子。半晌,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有罪,欺瞒陛下多年。陛下正是三十年前,先帝与李妃亲生之子!”
那日见过陈琳之后,涂夕谣便没再关注过狸猫换子一案。赵祯已经知道自已的身世,至于他打算如何处置,与她无关。
却不想那日,展昭却又来找她。
“官家……要见我?”涂夕谣皱眉。
展昭点点头:“官家来开封府找大人。但似乎大人所言……官家不大愿听。”
涂夕谣想了想,终还是觉得不好拒绝,随展昭边走边道:“还是为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案子?”
“是。”
“官家知道身世之后,可能接受么?”
“……最初自然不能,但数日过去,官家也不得不接受。”
涂夕谣想了想,此事若是发生在自已身上,她会如何,却终是无果。她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父母亲情了。
行至开封府,赵祯果然就坐在花厅。他神色憔悴,全然不像一个帝王。
“官家。”涂夕谣福了福。
赵祯看了看她,嗓音疲惫道:“涂娘子,此案你已参与许多。关于如何处置,你可有看法?”
赵祯心中苦涩,他觉得自已这个皇帝颇为荒唐。自已活了三十年,竟连自已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晓。事到如今,竟还要问一个妖女该如何做。他如何愿意将自已的身世摆到人前,任由旁人评议呢?可八王也好,包拯也罢,皆道刘后谋害皇嗣,使得他与生身父母终身未能相认,当按律判刑。可谁又体谅,幼时在八王府中的欢乐时光他至今犹记,更何况自进宫到登基,再到成年亲政,刘后数十年视他如亲子般养育教导。于生母,他自有大愧。可若依律严惩刘后,他的后半生,恐怕亦是问心不安,再难好眠。
“按常理来讲,犯法处刑,乃天经地义。”涂夕谣道。
赵祯皱眉:“法理之外,亦有人情。”
人情,赵祯亦说了是人情。问一个妖该如何看待人情,未免太过难为涂夕谣。但赵祯说出这样的话,涂夕谣已经明白,他是不忍心惩处刘娥。
涂夕谣想了想道:“官家,您并不想知道我的看法。您只是,希望我能说出来您想听的话,对不对?”
赵祯愣了愣,随即苦笑:是啊,他哪里是想知道涂夕谣怎么想。他不过是想有个人告诉他,纵使他割舍不掉养育之情,纵使他不将刘后治罪,亦是情有可原。
见赵祯无言以对,涂夕谣又道:“官家,恕我直言。有些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官家就是再问上千人万人,恐怕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展昭在旁皱了皱眉,想不到涂夕谣竟与包大人一样直言不讳。
“只是……”涂夕谣顿了顿,“人是可以犯错的。若是不触犯国法,不伤害他人,偶尔想做一件错事,也并非不可原谅。”
赵祯看着涂夕谣,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说话。偶尔做一件错事……也是可以的么?
涂夕谣续道:“官家既然会来询问他人的意见,便说明您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当真伤天害理,官家一定不会去做。官家是人,是人就会有感情,有偏袒。若是于理不合,官家又执意如此,那去做便是,只要官家已经想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赵祯听罢,若有所思。但总算,有人站在了他这一边。
“罢了,我再想一想。”赵祯起身向外走去,候在门外的人一下子围了过来,像海水般将他淹没。
待他走远,展昭来到涂夕谣身边。
“……怎么了?”
展昭沉默片刻方道:“涂娘子以为,身为君王,也是可以做错的么?”
涂夕谣看向赵祯离开的方向:“或许吧……我只是觉得,即使是君王,总还是得留有一些做自已的。”
最终,赵祯只是如之前所言,命刘娥在宫中修佛,仍保留其太后尊荣,对外给出的理由是“章懿皇后崩,刘氏厚葬之,已弥其过”。
至于郭槐,自然是按律处斩。但在行刑之后,刘娥却提出想再见他一面。赵祯想满足她此愿,于是没有告诉她郭槐已死,而是下旨让涂夕谣施法假扮。
涂夕谣有些后悔,赵祯对刘娥的“孝”实在是没什么原则。但圣旨既下,涂夕谣也不好违逆,只得应允。
太后寝宫中,涂夕谣又一次见到了刘娥——落魄了的刘娥。她一身素衣,收拾得干净利落,神采却已大不如前。见到“郭槐”,惨淡的笑容短暂地出现在她脸上。
未免漏出破绽,涂夕谣不敢多言,只是长揖一礼。
“你……可还好?”涂夕谣假扮的郭槐并不憔悴,但刘娥还是忍不住想起那浑身是血的假郭槐的模样。
“劳太后挂心,奴婢一切都好。”
刘娥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一盘点心:“你来尝尝。”
涂夕谣看看刘娥,谨慎地拈起了一块盘中的糕点。糯米做的点心勉强算香甜,但口味似乎比起街边小摊的都还差些。
“太后若是不喜,便叫他们换个人做了再呈上来。”涂夕谣想象着郭槐的语气。
刘娥愣了愣:“你吃不出来么?还是……你根本不记得了?”
涂夕谣不知道郭槐该记得什么,只知道自已恐怕说多错多,干脆沉默不再言语。片刻的安静之后,刘娥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会记得……少年时候,你最爱哄着我做叶儿粑了。”刘娥浑浊的目光越发渺远,“如果当初在选秀之前,你家先来提了亲,或许我的手艺不会那么生疏,你也会吃得习惯;又或者,你不曾那么冲动跟着我进宫,也会有人做这些给你吃。在宫里,就算我处心积虑,带着你一步一步走上高位,让你成为有品有级的宫中总管,让你在这宫里说一不二,我也清楚,我这辈子欠你的,根本还不清。好男儿为了一个女子进宫做了内侍,这何等窝囊,一点都不值得敬佩。可要不是你,这几十年的深宫,我倒是真不知道怎么捱了……”
刘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边说边将那味道平平的点心送进口中,末了忽然问道:“郭槐,这辈子认识我,你可后悔么?”
涂夕谣语塞,她不是郭槐,不能替郭槐回答。于是她继续沉默,沉默地看着刘娥的目光渐渐不甘。她伸手抓她衣角,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直到她没了力气,染着凤仙花的手忽然就垂了下去。鲜血自她口鼻中流出,她渐渐没了声息,临终之前只是轻声呢喃:“抱歉……”不知是为郭槐,还是为了那些枉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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