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不会以为,我是个游离四方的江湖方士吧?”那姑娘跨进一步,挺直腰身的问道。
“听姑娘口音,大概不是中原人士。”淳于钳不做表情,只是埋头喝着茶水,语气有些生硬。
“还烦长辈赐教,在下若不是中原人士,当是来自哪里?”那姑娘微微一笑,不急不躁,反诘问一句。
淳于钳眉毛一扬,暗自佩服这小姑娘的胆量,便来了兴致道:“我看姑娘衣着打扮,虽然与我齐国大体无异,但头上那柄鱼跃乌木发钗不是中土之物,背面刻着醒目的图案;老拙虽然愚钝,但却识得那图案上的植物,乃是叫做孤竹,长在燕国北方微闾山下,三年生笋,及笋成竹,母竹已死,想来唏嘘,可悲可叹。”
姑娘暗自吃惊略略一惊,即刻笑意盈盈道:“小女子游历四方,对各地的地理方志都有所耳闻,也去过前辈说的地方。”
“哦?”淳于钳眉毛一扬:“那姑娘可真是女中豪杰,孤竹这种植物,长在孤竹国境内,这孤竹国,连年与齐、燕两国战事不断,乃是是非凶险之地,姑娘怎么会去过那里?”
“实不相瞒,家父和孤竹国做生意,逼不得已,只好将就。”姑娘还是自信满满的样子,萧傅听了,觉得尚能自圆其说。
“姑娘腰间别着的觚鼓书,是孤竹国家族所传之物吧?我听闻孤竹国,乃是书牍之国,腰间挂着觚鼓书,记录着家族祖上的密闻要术,怎么,姑娘若不是孤竹人,如何会得到这样稀罕的信物吧?”淳于钳语调轻缓,一字一顿,有着拨云见日的穿透力。
萧傅看着那姑娘腰间喇叭形敞口、细腰身、高圈足的挂件,以为是水壶;那姑娘连忙扯着上衣,严严实实的盖住。
“听闻长辈说起,淳于前辈不同流俗,不欺暗室,怀瑾握瑜,淡泊名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姑娘轻轻的迈开步子,移身到淳于航身侧,恭敬地说:“恐怕对前辈的评价,还要加上一句,前辈见微知著,拨草瞻风。”
“哦?这么说姑娘家中,还有长辈认得在下?”
“家父一直很怀念您,和您,还有萧前辈。”那姑娘恭恭敬敬的弯下腰,眼里闪着期许的光芒,“家父常常和我说起,和您,和萧穆锋前辈,在猗天苏门山一起修炼的日子。”
淳于钳听到这里,猛地一愣,浑身一颤,拂袖起身,眉宇间似乎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色,又闪过难以置信的疑色;他的表情难以捉摸,似乎还有一份无可奈何的惆怅,一种悲悯又伤感不可明具的神情,在淳于钳的脸上若隐若现。
“淳于前辈,小女子姓殷,名盈盈,淳于前辈料事如神,小女子谎言拙劣,贻笑大方之家了。”殷姑娘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皓齿,衬着赭红的朱唇,娇艳诱人。
淳于钳听到她姓殷,脸上怀疑的神色一扫而光,便轻轻问着:“令尊,别来无恙否?”
“托前辈洪福,家父身体尚可;只是在那之后,便落下了跛脚,右手也再使不上气力;父亲一生的夙愿,便是再徒步翻过山岳和江河,去大荒之外的猗天苏门山,再看一次日升日落,怕是再也实现不了了。”殷姑娘喟叹,眼神黯淡了许多。
“是我,是我们,对不起他啊!殷兄弟!”淳于航闭上眼睛,缓缓的仰着头,闪闪零零的两行浅泪,在他古铜色的双颊稀微的流开。
“前辈,家父早已不在意这些了,您还何必旧事重提呢?原就是家父有错在先,破了清规戒律,况且师命不可违,前辈您做的没错,家父也不会有半点儿抱怨。”殷姑娘轻轻的说,有些神伤的模样。
“可是,老夫内疚啊,内疚了一辈子啊,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又能弥补些什么呢?”淳于航眼角还噙着泪水,目光变得温柔无比,抚摸着殷盈盈的头,轻声说道:“还好,你长大了,长得这样亭亭玉立。”
淳于航从未见过,一向硬朗的父亲,竟然会有这般温柔的一面,暗自吃了一惊,不知道父亲的心里,藏匿了什么说不出来的往事,便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萧傅。
“父亲常告诉我,说淳于前辈您,是个赤胆忠心,又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我才受到家父的委托,千里迢迢从孤竹而来,来齐国找您。”
淳于钳连忙急切的问:“令尊遇到麻烦了?”
“不,不只是家父遇到麻烦了。”殷姑娘神情严肃,额头紧皱:“恐怕整个东方大陆,都要不安宁了。”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当下心中“咯啰”一响,彼此心有灵犀,互相使了个眼神。
殷姑娘从上衣的内层,掏出来一封竹简,双手递过去,淳于钳接过,全神贯注的翻看着。
却见他不断的翻看下去,表情愈加的凝重,眼睑上下翻动跳跃,眼神凌厉,眉头之间,皱起了深深的沟壑。
69書吧
“这封信,出自何人之手?”淳于钳正色问道。
“不知是谁,用短箭钉在府上的门梁,没留下任何落款署名。”殷姑娘说道。
“令尊看过之后,有何言语?”淳于钳工工整整的叠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在上衣的最深层。
“不瞒前辈说,这封信我是看过的,这封信上所言之事,家父也都告诉过我;家父读罢,觉得兹事体大,便让我拿着这封信,来到中土交给前辈您。”
“这封信的执笔之人,定不是泛泛之辈,此人来头不小。”淳于航一字一顿,低声说道。
“正是这封信,家父才让我三个月前,先前往鲁国,扮作吟游弹唱的歌姬,暗中观察事情的进展;直到几周之前,我注意到他们行为怪异,似乎别有用心,频频向齐国境内,增派人手,便也跟了过来。”
“来这里?为什么来这里呢,他们想在齐国作甚?”淳于钳厉声喝道。
“小女子也甚是奇怪,不过可以肯定,这将军府上,几日之内,定会有大事发生;据我所知,至少有两队人马,一队扮作鲁国来的乐师、大师、小师和典同,一队扮作小司徒霍崖的随从,打着为王子君庆婚的幌子,一齐混入了这将军府。”
“航儿。”
“是,父亲。”
“我且问你,你可知道霍崖霍司徒?”
“知道,城父学馆里,霍司徒还教授过我们一两节礼法邦教,算是和霍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你说说,你对霍司徒印象如何?”
“霍司徒谦谦君子,学富五斗,在齐国声望极高,乃是良臣之典范,护国之良心,是无数读书的学子,向往的榜样。”
“那好。”淳于航声音一振:“霍司徒,乃是我齐国有名的忠良之士,无论是被人胁迫还是临阵反戈,如果连霍司徒这样身份的人都有牵连,恐怕这件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淳于叔叔,你们方才讨论许久,我听得断续,但也推测了个大概。”萧傅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你们说的这些人,难道和大市上,王子君遇刺一案有关?他们都是天柁楼的刺客?”
“从目前情形来看,恐怕是这样。”殷姑娘说。
“那么,这帮刺客分成两队,借着王子君大婚的机会,混入将军府再次行凶,如此一来,王子君危在旦夕;但是话又说回来,他们为何偏偏选在这里下手,大市之上动手,岂不是更有把握?王子司马府上,乃是齐国重地,数不清的绝顶高手;王子成父将军,武艺冠绝天下,木脉举世无双,天柁楼,恐怕过不了他这一关啊。”萧傅双手合抱胸前。
“这件事情,王子成父不会不知,我要找王子成父,单独谈谈。”淳于钳抖抖身体,整了整衣襟。
“可是前辈,您如何见得了王子成父?”殷姑娘在一旁,有些焦虑。
“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我们还没去拜访,除了王子成父,那里,或许也是关键。”淳于钳捋捋短须,意味深长的说道。
“匠贲府!”萧傅和淳于航,几乎异口同声的喊出。
夜半的春色,天空有些凄迷,午夜的晚风似乎有些微凉,映着淡朦的月色,留下一地斑斑驳驳的碎影。
在门前作别殷姑娘,夜已很深,大家便各自散去,回房沉沉的睡去了。
夜里的将军府,似乎也颇为热闹,几人听着有些吵闹的屋外,睡的都不太踏实。
虽然有零星的小雨,却让庭院里的景致更加缠绵动人,清晨时分,便隐约听见来赴宴的公卿大臣、文人雅士们临湖宴饮,铺上一两锦绣的坐席,洋洋洒洒,任由酒樽顺着打旋的湖水,来回流转;或是在旁边大片大片的林子和草地上嬉戏,衣着春服,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梳理着发髻,风乎舞雩,载咏载归。
羽觞环阶转,清澜傍席疏,这歇脚的后院,真真是个踏青的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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