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凝微微侧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深青色华服的老书生正拿着一卷书,有些怒气地望向这边。
腰间挂着一枚品相不错的玉佩,眼神中带着傲气,与周围布衣学子们很有些格格不入。
她没说话,也没搭理对方,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范文书册上,一字一句地斟酌着文章中的破题思路以及文章结构。
“未出阁的女子不在家中,天天往外抛头露面,不敬尊长……”
张鹤凝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书还是拿回家去看吧。
她转身向着柜台走去,想等那位小哥儿下来,就结账走人。
“……这就是没有家教,才会如此不知理。”
一股怒火直接冲了上来,说说她就算了,她只当是老人家思想传统。
说她没家教,骂人骂到父母头上,她不能忍!
转过头,她冷冷望着那个老书生:“敢问您是哪位?”
老书生看那小女娃终于回了话,心中痛快两分刚要开口训斥,却听对方道:“听您的意思是对女子读书心有微词,您可知道这是陛下新政恩典,难不成陛下错了?”
听到有人争执,还是那个烦人顽固的老头儿,周围人偷偷注目过来。
一顶足可以灭九族的高帽盖了下来,老书生的脸色很是难看,慌急分辩:“我说的是你、你不懂礼仪,不敬尊长!与陛下新政何干!”
张鹤凝干脆正对着老书生,目光灼灼:“那就请您说说我失仪何处?又何来不敬尊长?”
“身为小女儿家抛头露面,岂是良家所为?”
眼见战火弥漫,那些竖着耳朵偷偷旁观的人,也慢慢围了过来。
张鹤凝笑了,指着街上被大人领着出来玩儿的幼童们。
“那街上岂非有一半的人都不是良家女了。”
老书生脸上挂不住了,怒斥道:“你见到比你年长者为何不见礼?”
张鹤凝一脸生无可恋:“您与我一非亲族,二非相识之人,怎么好平白见礼?若是按照您所说,那小女从家至此怕是买不到书了。”
一个年轻学子不解,忍不住插话道:“这是为何?”
说完还有些惊慌地捂住了嘴。
张鹤凝露出个笑来,无奈道:“小女早就因见礼过多饿死半路了。”
周围人闻言顿时爆笑出声。
“哈哈哈……”
“这小女娃真是有趣!”
“哈哈……笑死我了。”
69書吧
老书生心头怒火暴涨,上前两步便要拽张鹤凝。
此时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对方的胳膊,成功阻止了老书生伸出的胳膊。
一个十五六岁、虎目圆睁的少年正皱着眉头站在原地。
“这么大年纪了还蛮不讲理,说不过人家就想动手,到底是谁没家教!”
“关你什么事儿!你算什么东西!”老书生指着虎目少年涨红了脸。
杨啸凡刚想上前一步,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衣角。
张鹤凝不愿意因为自已惹得好心人被拉进来。
“我家中贫苦,父母养家不易,故而只能自已出来买书。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位老伯,还请见谅,勿要迁怒他人。”
老书生见小女娃语气缓和,以为怕了自已,心中的讥讽脱口而出:“家中贫苦,你还有脸读书?不如回家种地去!”
此言一出,书楼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楼内数十双眼睛一起瞪向老书生,喷涌的怒气一齐压了过来。
“你什么意思?家贫就不配读书了?”
“难怪天天在书楼里说风凉话,原来是看不起咱们种地的人家!”
“我呸!看不起我们就别在这儿待着,快滚!”
“还舔着脸欺负个孩子,老不羞!”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
被一群人咒骂嘲讽显然已经超出了老书生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涨红着脸,大喊一声:“这破地方谁乐意来!”
转身头也不回地溜出了门。
张鹤凝给周围众人道了谢,着重感谢了刚刚站在一旁的少年。
“谢谢公子仗义执言。”
张鹤凝顶着五岁的娃娃脸,道谢得非常认真:“若不是您拦住了他,恐怕我就要挨打了,难怪人家说自古英雄出少年!”
杨啸凡被父亲说了这么多年鲁莽,第一次受到别人真挚的夸奖,很是不好意思。
不自禁地挠了挠头,语气豪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你不用客气!”
张鹤凝对这个爽朗少年很有好感,若不是人家出手恐怕真的要挨打,于是便热情地邀请对方去吃她家的串串。
一路上,张鹤凝一顿彩虹屁,将这个少年夸了又夸。
对于充满崇高精神品质与道德的人,她是从不吝啬自已的溢美之词的。
“杨大哥,前面就是我家的串串摊,一会儿你多吃点!”
杨啸凡倒是并不想让这个小妹妹请她吃东西,本想着拒绝,可是想到她说家中贫苦,便想着干脆买点她家的东西捧捧场。
不想眼前的一幕彻底将他震惊,他根本看不到摊子和摊主,只看到里三圈外三圈等着买串串的人群。
生意这么好!
“鹤凝妹妹,这就是你家的摊子?”
张鹤凝点了点头,不给对方婉拒的机会,拉着袖子将他带到了父母面前。
“娘,这是杨大哥。”
张显军和曾铭忙得转圈儿,张鹤凝只能和还算清闲的孙桐花说了刚才的事。
孙桐花闻言很是感激杨啸凡,对他谢了又谢。
“此处太乱恐污了公子的衣衫”,孙桐花看出这小公子仪表不凡,便让张鹤凝带着他去一旁的茶馆坐坐:“我一会儿给公子煮碗面吃,望您不要嫌弃。”
被一个长辈如此客待,杨啸凡也不好意思拒绝。
被张鹤凝拉着来到了茶馆外的桌子上,两人要了一壶茶。
今天掌柜的不在,老板娘倒是在店里,看到张鹤凝还客气地夸赞:“听说你去进学了,真是给咱们女子争脸!”
张鹤凝笑笑,一旁却有年轻的常客感叹道:“女子进学是好,多读读书可以明事理。”
另一个货商却不以为意:“女子读书也不见得就明理知耻,我最近跑了趟京都,你猜怎么着?”
这话一出,老板娘顿时起了八卦心:“老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货商微微压低声音道:“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前首辅秦大人的千金不为蒋将军守节,巴巴地进了宫当贵妃去了!”
“啊?还有这事儿!”常客不由地咂舌:“是战神蒋侯爷的那位娘子?”
货商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才道:“听说蒋侯爷的孩子都三四岁了,要说这蒋夫人真是薄情啊!为了富贵孩子都不要了,扔给蒋家就入宫去了。”
常客不禁为逝去的秦大人叹一声:“唉,秦大人在世时累下的名声都被这个不孝女败光了!”
老板娘给众人倒茶,也低声嫌弃:“蒋侯爷生前对她多好啊,怎地这么无情……”
坐在位置上的张鹤凝面色淡然地听着,杨啸凡神色复杂地低头饮茶,一时间桌上竟无人说话。
“面来了”,孙桐花让张显军煮了面还加了很多串串放在碗里,赶紧端了过来:“让杨公子久等了,您快尝尝!”
杨啸凡道了谢,早上起来被父亲说了两句。他赌气没有吃饭,小厮都没带就跑了出来。
肚子正饿,麻辣串串的香味扑鼻而来,劲道晶莹的手擀面被挑起放入口中。
嗯!好吃!
看到杨啸凡惊喜的神情,孙桐花笑笑:“尝尝串串也很好吃。”
杨啸凡拿起一根吸满了汤汁的蘑菇串,一口咬下,满口爆汁!
微辣咸鲜的蘑菇串让身为云南人的杨啸凡很是喜欢。
看杨啸凡吃得投入,张鹤凝将怀中的时文范本放到桌面上,给他倒了杯茶水。
杨啸凡看了眼封面,对张鹤凝道:“你们要学时文了,是不是太早了些?”
张鹤凝也不隐瞒:“我要参加连横书院的入学考试,可能会有时文。夫子说我破题不佳,让看看范本查漏改正。”
喝了一大口茶水,杨啸凡嘴唇被辣得有些红:“你们夫子对你不错,嗯……那么后日的赏花会你会去吗?”
张鹤凝闻言略有期待的惊喜:“会去!杨大哥也去吗?”
杨啸凡面上点头,心里吐槽:他爹为了让他弃武从文,恨不得把他扔书堆里泡着,能不去嘛!
饿得瘪肚皮的杨啸凡很快把一大碗面全吃光了:“婶子家这面太好吃了,以后我每天都来。”
孙桐花很高兴:“行,什么时候来吃婶子还给你煮。”
两个学渣约定好了,到了赏花宴上要抱团取暖。
杨啸凡离开后,孙桐花趁着张显军收摊、买材料的时间,带着张鹤凝去挑了匹成色好的青色料子,让老板娘量了尺寸做衣服。
回到家,张鹤凝开始细细研究县试一等的文章破题角度与思路,一直看到了很晚才罢休。
第二天顶着俩熊猫眼就去了学堂。
小睡神张儒墨不出意外地迟到了,被夫子罚抄《论语》,但是他心情很不错,写罚抄的时候都笑嘻嘻的。
两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清晨,张鹤凝穿着新做的青色女学子服,浅色的腰带缠身,头发也被束了起来。
孙桐花拿出一个特制的小网巾,套在张鹤凝头上,防止她的头发凌乱不美观。
等张鹤凝亮相的时候,家中人都着实吃了一惊。
知道张鹤凝被夫子叫去参加赏花宴,祖父祖母脸色很是不好看。
三婶则在一旁火上浇油:“哎呀呀,怎地咱们家儒墨没被夫子叫去?”
张儒墨吃白糖米糕正高兴呢,不怕死地回了一句:“夫子那么凶,我才不去!”
结果被祖父冷着脸给了屁股一巴掌,疼得哇哇大叫。
张鹤凝随便吃了两口早饭,就赶紧去了夫子家门口。
管家一早在门口派了马车,看到张鹤凝便让她先去车上等,老爷马上出来。
张鹤凝笑着道了谢,仍然坚持站在门口等。
很快李夫子衣装齐整地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张鹤凝,露出满意的神情。
张鹤凝对着李夫子行了礼,注意力却被李夫子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吸引。
只见对方也是一身学子服,神情有些许倨傲,瞧着比她大了两岁。
“这是我二子李宿,今日与我们一起去赏花宴。”
“宿儿,这是你鹤凝小师妹。”
李夫子这样的介绍,显然将她看做自已人。
张鹤凝与李宿互相见了礼,一齐登上了马车。
马车向着县郊外走去,目的地是的一座富绅的庄园,里面修了大片荷花池,这赏花宴赏的就是荷花。
车马行至野外,李宿拂开车帘向外看,只见路上三三两两多了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
“父亲,这就是江西来的难民们吗?”
李夫子向外望了眼,心中暗叹,吩咐外面的车夫:“王五,给他们些银钱,不要太多。”
车夫立刻停了车,给周围的难民们分了些铜钱。
看到他们跪在地上感谢地模样,李宿心中复杂:“这些人中真是可怜,拖儿带女、无家可归。”
张鹤凝倒是听在前些天上课时听夫子提了一嘴,江西大旱,从年初到现在没有下过一场大雨。
但是朝廷赈灾的钱粮已经拨了两次,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难民跑到他们清水村来?
他们古汶县与大晟县虽然挨着,却分属两个不同的府,隔壁的大晟县就属于寒江西。
李夫子面上也不是很好看,他叫过王五问了两句。
“这些难民说是县里发的粮食根本不够吃,粥棚处的米粥喝了就腹痛。无奈之下,离开家乡出来谋条生路。”
李宿年纪小听了王五的话,只觉得气愤:“朝廷赈灾怎么会钱粮都不备好,定是被人贪了!”
李夫子立刻严肃地制止了儿子的话:“宿儿!”
张鹤凝心中却泛起一股寒气,她微微侧头正与李夫子的眼神撞在一起。
“夫子……”
看到小弟子担忧的眼神,李夫子拍了拍对方的小脑袋。
“别担心,咱们问出来的事儿,杨县令不可能不知晓。”
话音刚落,马车也停了。
王五禀告已经到了庄园门口。
李夫子带着儿子和小徒弟下了车,只见门前车驾就不少,庄园门前还站着一位刚下马车的先生,身后跟一小童。
看到李夫子,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李维海兄,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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