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凝回来得有些晚了。
孙桐花还没来得及问女儿刚刚去了哪里,就听到了一句让她呆立当场的话。
“娘,我想去进学读书。”
孙桐花手中的萝卜掉在了地上。
半刻后,张显军绷着脸坐在床头,媳妇抱着孩子坐在一旁。
“你一个小女娃读什么书,天天想些不着调的事儿!还不去帮你祖母做饭去。”
张鹤凝站在屋子中央,像一棵孤独的小白杨挺立着。
“爹爹,我想进学,以后去参加科举。”
张显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胡说什么!女孩儿家就学好做饭洗衣,照顾家庭,读书科举那是男子该做的事儿!”
张鹤凝抬头,解释道:“爹爹,陛下从三年前就已经下令,女子亦可入学参举,这是官家新政之一……”
“你闭嘴!”,张显军暴怒一声,看到女儿微微发白的小脸又微微收敛了情绪:“丫丫,你看看咱们清水村有多少女孩儿家去看书识字的?如果你去了,咱们家会被其他人家耻笑的。”
女儿的眼睛很亮,语气也很坚决:“爹,新政才刚刚开始,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会去读书的,我真的很想去。”
张显军换了一种方式劝说女儿:“丫丫,咱们家没有那么多钱供你读书。”
张鹤凝没有理会父亲敷衍虚假的回答,只是道:“连横书院夏季会招男女童入学,只要考到前三名可以免除束脩。”
“你都没有去过学堂,怎么可能拿到前三?你以为光凭你在家读两本书学几个字就行了!”
张鹤凝注视着张显军,问道:“如果我能考进前三,父亲能让我去书院吗?”
张显军看着执着的女儿,心中怒火升腾而起。
“你给我去一旁跪着去,好好反省反省你自已!”
张鹤凝却走到屋外,在院子里跪了下去。
她不想和张显军争论太多,因为他根本就不会理解。
本身身为男子,又生活在父系社会制度之下,三纲五常死死束缚住了他。
另外,她如果要参加科举就不能和家里长辈闹僵。
“不行孝悌之义”几个字就可以让她背上一辈子的骂名,甚至会断了未来的前途!
上辈子的孤儿生活让她明白,遇到困境不能退缩,有时候聪明圆滑也不能解决的问题,那就只能硬扛。
今天的事,一旦她低了头有了一点点的退缩,就会被揪住不放。
只要能坚持到张显军松口,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拿女子读书的事情来讥讽她!
这一跪直接跪到了晚上,吃完晚饭后几乎家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无理取闹”要去书院读书的事儿了。
对此,不同的人分别来她面前表述了自已的看法。
先是祖父母如同张显军一般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一套理论。
之后是来自大房和三房的类似“山鸡也想变凤凰”的嘲讽。
以及吃够了上学的“酸甜苦辣”的小胖子的劝告。
“丫丫,上学其实很苦的。虽然在家里很幸福,但是在学堂也要挨打挨骂的。”
小胖子说了一通自已的“艰苦上学史”,还偷偷塞了半块带着牙印的玉米饼子给她。
张鹤凝握着饼子,轻声道了句谢。
这一晚上过得很慢。
可能是因为明明快入夏了,可夜风还是有些冷,也可能是因为屋内父母的争吵声太大。
她跪在地上轻轻动了动,地上很冷,膝盖麻木了。
耳朵嗡嗡作响,像是有蜜蜂挥动翅膀在耳边飞来飞去。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栅栏里的公鸡打鸣声吵醒的。
脑袋磕在了泥土里,跪着的姿势有些歪了。
她刚试着调整了一下跪着的姿势,祖母已经起床梳洗安排早饭了。
路过她时,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大房三房两家的人看到她还跪在地上,都很惊奇。
母亲出屋的时候,眼睛是肿的。
而张显军直接略过她,也没吃早饭,带了准备好的蔬菜串串,上了牛车就出发了。
恨恨地看了一眼张显军的背影,孙桐花立刻走到女儿身边,温声劝慰。
“丫丫,快起来。好孩子,听娘的话!”
大伯母偷偷把小厨房的窗子打开了,三婶也把门开了半个。
张鹤凝握住孙桐花颤抖的手:“爹答应了吗?”
孙桐花心痛得眼泪直流,拍着女儿的后背:“等他回来,娘再和他说。乖,你先起来和娘去吃点东西。”
“不行”,张鹤凝微微抬头,对着孙桐花认真道:“我还是等爹同意再起来。”
孙桐花看着女儿干裂的嘴唇和嘶哑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为什么非得去读书不可呢?考科举哪儿有那么简单!你就乖乖做娘的女儿,等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
“出嫁了以后,如果我生不出儿子会被看不起吗?”
女儿的问询声让孙桐花浑身一震。
“生下女娃会被婆家看不起,生下男娃才算传宗接代。每天起床以后做饭洗衣,做家务带孩子,一辈子以相公儿子为中心。等孩子们长大了,又要担心女儿会不会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婆家看不起……”
张鹤凝认真注视着孙桐花的眼睛:“娘,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不想那样过一辈子。”
此时院子里很安静,屋子里也很安静。
孙桐花不再说话了,低垂的面上看不清表情。
事实上,张鹤凝的眼前都是模糊一片。
她只能隐约察觉到眼前的人影好像离开了。
阳光打在地上,打在她的身上。
“喝点儿水吧。”
“死丫头,性子随了谁了,这么拧。”
水还是挺好喝的,只是大伯娘和三婶给她喂水的时候,不太温柔。
过了晌午,牛车声再次响起。
是张显军回来了。
“爹……”
张显军望着还跪在门前的女儿,冷哼一声,再次无视走进了屋内。
不一会儿,发现妻子不在的张显军抱着醒了的小虎走了出来,又钻进了主屋。
张鹤凝隐隐约约听到他在问祖母,桐花去了哪里。
祖母并不清楚。
她也想知道娘去了哪儿。
可能被她那几句话气走了。
毕竟,在这么个封建社会。男子女子的身份定位走向太过稳固,不得动摇。
自已的“大放厥词”怎么看都是大逆不道。
站在有利区的男子,哪怕是自已父亲,也会极力压制、反对她。
69書吧
他们一旦松口,代表着女性会逐渐崛起苏醒的可能,而男性则会逐渐丧失在家中的稳固崇高的地位。
其实她也很好奇,男性统治者怎么会发布女子入学科举的新政呢?
而且朝中官员竟然没有反对,新政成功地颁布到各个府县,并且还严格执行了。
要知道华国历史上的新政有很多都是上面严格,下面松。
天高皇帝远,很多地方根本拿着新政不当回事儿。
但是偏偏连他们清水村这种偏僻小村,都已经开始实行了。
只说明了一件事,对于女子进学上面是非常重视的。
李夫子话里的意思,会看她表现,看她的诚意,再考虑要不要帮她。
她必须让李夫子看到她的决心!
不然,这个自已极力争取来的机会就会转瞬即逝。
太亮了。
路过她家篱笆外的人慢慢多了,依照大伯娘和三婶的性格,她想去学堂的事儿大概率也瞒不住。
只要消息传出去,李夫子就能更快地知晓,且也有利于发展舆论。
可是令张鹤凝没想到的是,小孩子的身子太弱。
没到下午她就已经开始进入半昏迷阶段了。
“你反省了没有?”
“想……上学……”
随着张显军高大的身影再度消失,她也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祖父母主屋的床上。
堂屋里的声音吵醒了她,但是她不想睁眼。
太累了。
“你也疯了吧!她去读能读出什么来?白白浪费银钱!”
“丫丫很聪明,你怎么知道她考不出来?我只问一句,你是不是不让丫丫去!”
“对,除非老子死了!”
“那我们和离。”
娘的一句话彻底震开了她的眼睛。
桐花同志,你好猛。
“老二家的,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张老太太的声音中带着惊怒。
她扭头在炕头向着屋外看去,半片门帘后,站了很多人。
那双穿了很久,磨边儿的绣花鞋就是她娘的。
虽然不明显,但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娘的腿在抖。
“我说……如果不让丫丫去读书,我就和张显军和离。”
这句话显然又刺激到了张显军。
“就为了个丫头片子,你至于闹成这样!”
“丫头片子怎么了!我不也是丫头片子吗?要不是丫丫陪着我,这些年我过得多煎熬,你知道嘛!”
“你怎么煎熬了?有吃有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从来没见过她娘这么疾言厉色过,因为没有儿子,她前几年吃了不少苦。
其实她爹对娘还是不错的,两人之间有感情。
张鹤凝叹了口气,拖着发热的身子,准备下炕。
大不了再想别的办法,总不能让她爹娘真的因为她和离。
“谁要和离呀……”
谁来了?!
张鹤凝溜下炕,眼前发黑一下没站稳,吓得她赶紧扶住床沿。
“张三哥,您怎么来了?老婆子快去倒茶。”
张鹤凝穿上鞋子,蹲下身子从门帘下的半截空处向外看去。
是村里正,张宗昌。
他们清水村姓张的人很多,属于村中大姓所以很有话语权,里正一般都是从中选出来的。
这位在职里正是张老爷子的叔伯堂兄,关系比较近。
因为他家里的大儿子在县衙当差,里正又为人公正,在村中威望很高。
“我是来找显军的”,里正坐在座位上微微皱着眉头,对着自已的堂侄子道:“显军,怎么家里孩子读书的事儿闹得这么大?侄媳妇都要和你和离了。”
张显军平日里对自已这个甚有威严的堂伯很惧怕,一张口语气温和,如春风拂面。
“三伯,那个、孩子不懂事儿,丫头片子非闹着去读书,我正训她呢!怎么还劳您过来了?”
里正目光烁烁,下巴上一把小山羊胡,把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我咋知道的?乡亲们都传遍了!你让个想读书的小娃子跪在院子里做什么!”
张显军被责骂顿时慌了,说话便有些结结巴巴的。
“她、她个小丫头读的哪门子书啊?我也……也没让她跪外面。”
“你懂个屁!”里正听到他第一句话就怒了:“混说什么!陛下早就下了新政,女娃娃也可以读书参考,这事儿县里是极力促成的!你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拦着,不要命了!”
一家子人被里正吓住了。
陛下新政?
张老爷子这回想起来前几天那个送女儿去书院的富贵人家了。
原来如此!
张显军却还没听明白,想解释却被自家老子瞪了一眼。
“三哥,鼓励女娃子读书是应当的,这不是家里没银钱吗?不然哪儿能拦着。”
里正也不觉得女娃子读书有什么好,只是被李夫子提醒了几句。
陛下新政哪儿能明着这样反对,最近县里督查各乡正严。万一被听了去,来个教化不利的说法,村中里正首当其冲,肯定是要挨罚的。
张宗昌这才来赶来拦下张家罚跪女童的做法。
现在他家给了个说法,家中贫穷供养不起,若是真问起来,也算是能圆过去了。
里正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就不要勉……”
“里正爷爷!”
却见里屋里跑了个小娃娃出来。
小女娃脸上通红,脸上还有虚汗,一头跪在他面前:“里正爷爷,李夫子说了。书院入学试前三名不收束脩,我想去试试。”
说罢将地上的张鹤凝扶起,肃声道:“你这小娃娃太不知事,家中为你闹成这样,你可知错!”
张鹤凝听出了里正的不满,委屈道:“孙女亦是为了咱们村里着想,新令遍布各乡,若咱们村没有一个女娃去读书,说不得会被县令怪罪。”
里正闻言,微微一愣。
却听那小娃娃继续道:“可若是其他村里都没有,就我们清水村有,那也是为县令大人分忧。”
里正听完这话,不禁一惊。
这小娃娃说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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