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军的基地,灯火通明,喧嚣震天。
巨大的穹顶下,原本用于战备集结的广场,此刻化作了沸腾的庆功宴场。
“五十场战役!五十场胜利!”犄角上挂着彩带的龙裔跳上桌子,高举着巨大的木桶酒杯,酒液泼洒,“大捷!大捷!!”
“中巢!那些传承了千年的工厂!现在是我们——下巢兄弟们的了!”另一个半身覆盖鳞片的混血种用力捶打着胸膛,发出沉闷的鼓点声。
“下一个!上巢!把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扯下来!”人群爆发出更狂热的吼叫。
“哈哈哈!你们敢想吗?上次那个鼻孔朝天的中巢少爷,现在就在老子手下当副官!让他往东不敢往西!”一个疤脸的人类军官搂着一个衣著华丽的年轻贵族,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后者脸上挤着尴尬又讨好的笑容。
到处是勾肩搭背的身影,龙鳞与人类的皮肤紧贴,畸变种与纯血种碰杯。
战火暂时平息,胜利的狂喜冲刷着过往的隔阂,他们共享着征服者的荣光。
侍者们穿梭在兴奋的人群中,费力地托着装满酒杯的沉重托盘,脸上带着疲惫而谨慎的笑容。
药剂师揉了揉被噪音震得发胀的太阳穴,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入一个匆匆走过的侍者手中的托盘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侍者的脸,有些眼熟。
“李工?”药剂师迟疑地叫了一声,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微弱。
那个被称作“李工”的侍者身体明显一僵,缓慢地转过身:“啊……是药师您啊。”
“你怎么在这?”药剂师微微皱眉,目光扫过他身上不太合体的侍者制服,“听说这几天都没人见到你去工厂。你妻子的病怎么样了?我看你好几天没过来拿药了。”
李工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这个……我……我过两天就去,药师。这几天……比较忙。您……您能再帮我把药留两天吗?求您了!”
“老李!老李!!三号桌酒没了!快!”远处传来领班不耐烦的吼声。
“来了来了!”李工如蒙大赦,慌忙应道,对着药剂师匆匆鞠了个躬,“药师,我先去帮忙了!那药……请一定再帮我留两天!谢谢了!谢谢了!”
药剂师站在原地,眉头紧锁。他随手拉住一个年轻侍者,指着李工消失的方向:“他怎么了?我认得他,是下巢工厂里很不错的工匠。”
年轻侍者叹了口气,看了看手腕上一块表盘有裂纹的机械表,压低声音快速说道:“老先生,您说的李工我知道。他们那批人……唉,工厂被关停了呗。虽说上面是发了遣散费和军补,日常嚼裹是勉强够了,可这年头……谁敢保证不生病?一场腐雨淋下来,那点钱够干什么?”
侍者又紧张地看了一眼手表,语速更快了:“当侍者这活,工资不算顶低,可谁知道能干多久?您看看那些……”
他下巴朝宴会厅角落里几个高效地清理着狼藉桌面的、造型简陋但动作精准的金属骨架活灵努了努嘴。
“还有那些送餐的小机械……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一天,我们这岗位也被它们给顶了?我上一份工是给上巢光明大教堂通下水道,可就在上个月,管事跟我说,教会从外面进口了一批‘下水道清洁活灵’,从早干到晚不眠不休……然后我就拿着那点遣散费,滚蛋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老先生,您绝对想不到,在找到这份侍者活儿之前,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腐雨之下,无人幸免!交不起房租,没有栖身之所……那就是等死!
老李那样的工匠被遣散,好歹还能领一份‘技术贡献’的长期补助,虽然杯水车薪。像我们这种没手艺、没特殊贡献的,就只有一笔买断钱,然后就得在这腐雨里拼命找下一个还没被机械和活灵替代的犄角旮旯……”
他眼神疲惫而麻木:“他们管这叫——变革的阵痛。老先生,我得走了,再晚赶不上下一份工了。您要是还想了解,我让换班的同事来跟您细说?”
不等药剂师回答,年轻侍者飞快地脱下侍者马甲,从角落里抓起一把破旧的伞,步履匆匆地冲进了门外永不停歇的血色腐雨之中,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
药剂师站在原地,宴会厅里震天的欢呼和碰杯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感到胸口一阵发闷,刚才喝下去的酒液似乎在胃里翻腾。他推开厚重的大门,走到了外面。
69書吧
街道上,得益于起义军的工程机械和高效组织,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窝棚被清除殆尽了。
无家可归者住进能遮风挡雨的标准合成板房,至少有了一个干燥的栖身之所,不必再担心一场大雨就家毁人亡。
这是实实在在的进步。
但是,街道上并非空无一人。相反,腐雨中行色匆匆的身影比以往更多了。他们大多是混血种和普通人类,脸上镌刻着深深的疲惫、焦虑和一种被时代洪流裹挟的茫然。
他们撑着各式各样破旧的伞,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在雨中奔走,从一个可能即将消失的工作岗位,奔向另一个未知的、或许也朝不保夕的临时活计。
没有庆祝,没有欢呼,只有为了生存而奔波的沉重脚步踏在积水里的啪嗒声。
药剂师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截然不同的两幅景象:门内,是获得胜利、分享果实的战士和新贵;门外,是获得了基本生存保障、却失去了稳定生计和未来安全感的“中层”和底层。
下巢最底层的贫民有了最基本的温饱,上层的龙血军事贵族正在诞生并巩固地位。
唯独中间这一大群人——那些曾经依靠手艺、体力或特定岗位谋生的工匠、工人、服务者——他们被冰冷高效的炼金活灵和机械,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挤出了旧有的的生态位。
而新的时代,没有承载他们的船。
一阵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腐雨,而是从药剂师的脊椎升起。
这还仅仅是当初龙族生产力微不足道的一角重现。假若纪载和公孙起真的成功了,那曾经辉煌到顶点又因战争而失落的文明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那么,处于人与龙种族夹缝中的混血种,他们的位置在哪里?他们的生活会变成怎样?是被彻底同化,还是被边缘化?
而数量最为庞大的人类,在龙族统治下或许能保证最基本的温饱。
但是,失去了旧日那些由人类主导的工作后,他们真的能安心地、仅仅作为被豢养的“米虫”活下去吗?尊严、价值感、上升通道……这些又在哪里?
变革的阵痛……药剂师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得满嘴苦涩。
这痛楚,似乎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隐秘,也更绵长。
他看着雨幕中那些如同工蚁般的身影,心中那份因胜利而生的喜悦,早已被一种沉甸甸的忧虑所取代。这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几乎可以预见,若无法解决这“阵痛”,胜利的基石之下,裂痕已在悄然滋生。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