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九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废墟。
家……没了。
不是记忆中的摇摇欲坠,而是彻底的粉碎。扭曲的铁皮像丑陋的伤疤,歪斜地支棱在破碎的砖石瓦砾堆上。
就在他身前,弓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是母亲。
她用身体死死地撑在几块尚未完全倒塌、勉强形成三角空间的断墙和一根扭曲的房梁之下。
她的脊背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她的衣服被碎石和木刺划得稀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混着泥水不断流淌下来,在她身下的泥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发丝贴在惨白的脸上,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用最后的力量为他撑起了这方寸的庇护。
“娘……!”霍九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巨大的恐惧和悲痛瞬间攫住了他,压得他几乎再次昏厥。
“救……救命……”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却绝望的呼喊,“救救我娘……!”
声音在废墟和雨声中显得如此藐小。
但下一刻,沉重的的履带声由远及近,停在了这片废墟边缘。
霍九惊恐又带着一丝希冀地望去。
血雨中,一台覆盖着青铜装甲的钢铁巨兽静静矗立,炮塔上那交叉着剑与犁的赤红旗帜被雨水打湿,却依旧醒目。
舱盖打开,一个身影敏捷地跳了下来,穿着和装甲同色的制式作战服,脸上带着防毒面具,看不清表情。
“这里!有幸存者!一个重伤成人,一个少年!”那人对着手腕上一个装置急促地说道。
69書吧
几乎是同时,几个同样装束的身影从另一台靠近的装甲运兵车中跃出。他们有些是龙有些是人形,但同样的动作迅捷、分工明确。
一人立刻撑开一张巨大的防水布,精准地覆盖在霍九和母亲上方,瞬间隔绝了倾盆的腐雨。
另一人则快速清理着霍九母亲周围的碎砖断木,动作小心而专业。
紧接着,手臂上缠着显眼白色布条的人影,背着一个硕大的医疗箱,快步从轻型装甲车中钻出。
他蹲下身,迅速检查霍九母亲的情况,手指探向颈动脉,又用一个小型仪器扫描她的身体。
“生命体征微弱,多处骨折,失血严重!准备急救!快!”药剂师的声音冷静而果断。
旁边的士兵立刻递上折叠担架和急救包。药剂师的手法快得让霍九眼花缭乱,冰冷的器械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稳定而高效地作用在母亲血肉模糊的身体上。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有条不紊,只有药剂师简洁的指令和士兵们沉默而精准的配合。霍九在人群之外张望着血泊中的母亲。看着这些冰冷钢铁包裹下的人,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和效率,将他濒死的母亲从死亡线上往回拉。
他们身上没有贵族老爷的傲慢,也没有净化骑士那种非人的杀气,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专业。
大约十分钟分钟后,药剂师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生命体征稳定了。”他摘下手套,声音透过防毒面具,带着一丝疲惫,“她需要静养和后续治疗,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霍九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泪混合着雨水和脸上的污泥滚滚而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磕头,却被旁边一个士兵轻轻按住肩膀。
“别动,你也有伤。”士兵的声音同样透过面具,听不出情绪。
药剂师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片废墟,对着通讯器说了几句。很快,几台造型奇特、像是巨大金属蜘蛛的工程机械开到了附近。它们伸出灵活的机械臂,开始清理更大范围的瓦砾。
“起义军会负责补偿你们的损失。”药剂师低头看着霍九,“新的房屋,两个小时后会在这里建好。”
霍九看着药剂师那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背影,看着他走向下一处有伤员的地方,看着周围那些沉默忙碌、在腐雨中搭建临时庇护所的士兵,看着那些高效清理废墟的冰冷机械……这一切都和他认知中的“军队”截然不同。
“心善的老爷……感谢您的恩赐!”霍九哽咽着,还是在湿冷的瓦砾中,朝着药剂师离开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
药剂师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幕:
“我不是什么老爷。我只是一个医生。
医生,不会见死不救。”
霍九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那佝偻着背在废墟和伤员间奔波的背影。
在血色的腐雨和冰冷的钢铁洪流中,那个背影显得如此单薄,却又仿佛顶天立地,比他见过的任何贵族老爷、任何净化骑士都要高耸。
一股滚烫的热流,在他年轻的胸膛里剧烈地翻涌起来。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
“娘!你醒了!”
当霍九的母亲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是儿子哭得红肿却充满狂喜的眼睛。
她先是茫然,随即被昏迷前的恐怖记忆攫住,猛地挣扎起来,声音嘶哑而惊恐:
“孩子!快跑!他们打过来了!快……”
“没事的,娘!没事了!”霍九急忙按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肯定,“已经结束了!起义军赢了!庙堂的骑士被打退了!这里……这里是他们给我们建的新家!”
母亲的动作僵住了,她这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不再是那个漏风漏雨、摇摇欲坠的破棚屋。
这是一个虽然依旧朴素,却异常坚固的小屋。墙壁带着金属冷光的合成板材。屋顶平整,一盏柔和的的灯稳定地亮着。地面是干净、干燥的复合材料。一张简易但结实的床铺,还有一张同样材质的桌子。虽然陌生,却带来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新……家?”母亲喃喃道,目光扫过这陌生却安稳的环境。
“嗯!他们用那些大铁蜘蛛,一会儿功夫就搭好了!特别结实!”霍九用力点头,端过旁边温着的药碗,“娘,你先喝药,药师说你要好好静养。”
母亲顺从地喝了药汁,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她看着忙前忙后、小心翼翼照顾自己的儿子,眼神复杂。
她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了。
“我宁愿他们没有救我。”
“娘,你说什么胡话......”
“上一次军队带走了我的丈夫,而这次,他们将带走我的儿子。”
霍九喂药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把药碗轻轻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动作有些僵硬。然后,他站起身,后退一步,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但干净的地面上。
“娘,孩子不孝……”
母亲的心猛地一沉,她的想法应验了。
那眼神,那语气,和他那个“没良心”的爹当年离家时,何其相似!
“我不许你去!!”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
霍九没有抬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腐雨一直在下,一天比一天大。世道在一天天变差,娘。
我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混乱和恐惧!
我也不愿意这份苦难,再发生在别的母亲、别的孩子身上!”
他抬起头,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铁,燃烧着一种母亲从未见过的光芒:
“我……要去参军了!加入他们!”
说完,霍九再次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保持着这个卑微而决绝的姿势,久久不起。
棚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外面腐雨敲打新屋顶的滴答声。
良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响起。
那叹息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哭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认命般的了然。
“你……你和你父亲,是很像的人啊……”母亲的声音带着追忆,“明明只是最普通的人类,明明没有那些高贵龙裔的血统和力量……却总是……总是看不惯他人的苦难,总想着要去扛些什么……”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霍九几乎以为她不会再说话。
“去吧,孩子。”母亲的声音很轻,“但请……千万小心。我会在这里……在这个新家里……等着你们。”
“等着你们……平安归家。”
霍九的身体猛地一颤,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他没有起身,只是将额头更深地抵在地板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平安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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