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换好了银子，施施然出了银楼。
“二位慢走，有空常来啊。”掌柜半个身子探出店门，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张帕子，举在手中一上一下的地摇晃。
母女二人听到这话，面色变了变，这年头，讲的是财不露白，被掌柜这么一吆喝，怕是半条街都知道自己有钱，赶忙低下头，急匆匆的走了。干娘心中暗恨，这掌柜坏得很。
许是这城里治安好，虽出了这么个小插曲，可母女二人依旧安全的到了与狗蛋爹约定的地方。
此刻狗蛋爹正蹲在地上，背倚着车架，双目无神的盯着地面，看上去有些落魄。
“对不住，让叔叔久等了。”干娘微微躬了躬身子，对狗蛋爹行了个礼。
狗蛋爹木讷的点点头，站起身“事情都办完了？”
“劳叔叔挂念，都办好了。”干娘笑着应道。
“走吧。”狗蛋爹似乎真的不喜说话，憋了半晌才憋出两个字。
随干娘上了车，李叁叁瞧见此时骡车上的货物全都消失不见，反倒多了两只布口袋，用手指戳了戳，指尖传来的触感像是米。这年头在北方米可是好物件，北方多以麦、粟为食，市场上一斗麦子或是粟子才三十钱，这米从南方运来，身价涨了一大半，一斗就要八十钱，贵的时候甚至能卖到二百钱，一般人家可舍不得买。别看这米袋不大，可真要算下来，怕是得花上二三十钱。
“狗蛋爹还真舍得花钱。”李叁叁暗自吐槽。
车驾缓缓出了城门，干娘眼珠一转，拉着李叁叁开始说道：“叁叁，不日你就要进将军府当差，有些事娘得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李叁叁还以为干娘要跟自己说些将军府的秘密，连忙坐正身子，没办法，八卦吗，谁不喜欢。
可不想干娘却说道“咱北方将军府治下四个营，分别用百兽命名，飞羽营、虎贲营、狼突营和熊罴营……”干娘刚想继续说下去，驾车的狗蛋爹却开了口。
“姑娘，你不用再试探，我曾是西山飞羽营伍长，与……与叁叁他爹曾为袍泽。”
说话声音不大，却差点惊掉李叁叁的下巴。干娘则是一脸满意的勾起嘴角。
狗蛋爹解开缠在手上的布条，露出手背上的刺字，农家人为干活方便，又没有手套，多寻个布条缠在手上，一来减少摩擦力，二来可以保护手掌，李叁叁也没觉得奇怪，此时见狗蛋爹将布条解下才惊觉，这布条下还藏着这等秘密。
狗蛋爹放开缰绳，任由骡子放飞自我“我十三入伍，自入伍便在汉涅臣麾下，让我想想……应该是延光三年，叁叁爹在天佑四年入的伍，入伍的时候跟叁叁差不多大，那几年还太平些，没什么战事，我跟他又是厢军，无事事便回家耕作，入了冬便入伍备战。”
狗蛋爹扬了扬手背上的刺字，字迹有些扭曲变形，但依然能看出“飞羽”“伍”三个字。“叁叁爹也有这个，他是飞羽营什，说起来军职比我还高。”狗蛋爹低着头轻轻摩挲着手背上的刺字，苦笑一声。“我跟叁叁爹平日里关系就不错，又是从一个村来的，交往也就多了些，无事的时候常在一起说话，别看他军职比我高，可在我面前，怎么看都是个孩子。叁叁，你爹娶你娘的时候，还是我给抬得轿子。”狗蛋爹木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后来，叁叁爹跟我说叁叁娘怀了叁叁，想着拿这些年得来的军功脱了军籍，安安生生的回家带孩子，可延光二十年鞑子大举犯边，人数悬殊，我们从燕山府一路败退，直到定县。那贼监军说什么也不退了，说要以身殉国，死战不退。汉涅臣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同意了，那几日……叁叁，若得空可去城北看看，上面还留着当年大战留下的箭矢。”
狗蛋爹顿了顿，似是在回忆什么，接着说道“后来啊，鞑子围城半月，我们就在这城里守了半月，总算盼来了救兵，可兵士却十不存三。还来不及修整，那姓汉的竟要残余兵士出城去奇袭鞑子的军帐。”说到这，狗蛋爹狠狠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那狗监军不懂兵事，竟还同意了，连番大战，袍泽兄弟们都已是个个带伤，哪还有精力去搞什么奇袭？最终选定了五十人跟姓汉的去袭营，其中就有你爹。你爹似是预感到什么，连夜寻到我，将求来的文书托我带回家中，说是此去怕是回不来了，他弟弟，也就是你叔刚成家，还没后，这脱籍文书便让给他，好让你叔家留个后。我问你爹，你们家怎么办，你爹说生产还需时日，等孩子长大了还得几年，到时候再说吧。”
“那一次，出去五十人，只有不到十个人回来。后来开了春，鞑子退了，朝廷以为大胜，下旨褒奖，那姓汉的去了汴梁，当了个兵部侍郎，狗监军也官升一级，可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兵卒却没人在意，各自散了。你爹却回不来了，我那些袍泽兄弟都回不来了。”狗蛋爹眼眶有些发红。
“我听闻，汉涅臣将军前些年去了。”干娘悠悠的说道。
“死的好，他该死！”狗蛋爹狠声说道“连我这个兵卒都知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的道理，姓汉的却不懂，天天拿着官家的阵势图演练，不敢有丝毫逾越，这仗打得，憋屈。那狗监军，打仗不上，天天在最后面叫嚣着要上书，说我们要哗变，要叛逃。当初恨不能一刀宰了。”
“噤声！”干娘喝止住狗蛋爹，小心的四处打量一圈，见周围没人才长出一口气“那监军可是姓萧？”
“对，姓萧。”狗蛋爹被干娘吓了一跳，反过味来才觉得脊背有些发寒。
干娘似是劝慰狗蛋爹“他叔，以后这话就放在心里吧，可不能瞎说，那姓萧的可不是我们这种百姓可以随便议论的，人家现在可是朝内一品大员，官拜丞相，仔细祸从口出。”
话虽是冲着狗蛋爹说的，可眼睛却不住的扫向李叁叁。
狗蛋爹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终是没开口，耷拉着脑袋，仔细的将布条缠回手上。李叁叁有些迷茫的看了看干娘，又看了看狗蛋爹，又看了看干娘，张了张嘴，好多问题想要问二人，可又不知道从哪开口，话虽不多，可信息量却太大，让李叁叁有些无法接受。
车上三人又恢复沉默，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骡子依旧颠颠的走着。
回到村子，狗蛋爹先将母女二人送回婶婶家，母女二人下了车，道过谢，正准备进家门，狗蛋爹却喊住了李叁叁，李叁叁回过身看着狗蛋爹，狗蛋爹张了张嘴才说道“我见过你爹娘，你眉毛，嘴像你爹，眼睛、鼻子像你娘。”说完这些，慌忙驾着车走了。
李叁叁目送狗蛋爹远去，手指无意识的拂过自己的眉眼嘴巴。说起来李叁叁长得并不多漂亮，却很有味道，眉毛浓密却很细窄，嘴唇有些薄，眼睛不小，睫毛浓密，自然上挑，整体看上去柔美中又带着坚毅。
“嘴巴…眉毛…像爹…眼睛…鼻子…像娘……”李叁叁一边重复着狗蛋爹的话，一边向房内走去。
进了房门却没看到婶婶，正想着喊几声，却被干娘拦住“别叫，你婶在给你叔擦身子，等会儿就出来，我先回屋躺会儿，歇歇腿，吃饭了叫我。”干娘一边说着，一边向里屋走去，口中还抱怨道“起了一大早，现在还困着，可得好好歇歇……”
李叁叁坐到桌前，愣愣的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脑海中却在不住的盘算：“过了今日还有七日便要去将军府了，也不知会给我安排什么活计？叔叔的腿什么时候能好？孙郎中的药到底管不管用？……爹娘到底是什么样子？爹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娘呢？会是什么样子？跟干娘一样？还是像婶婶一样？”
“叁叁？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招呼一声？”婶婶端着水盆，有些惊讶的看着坐在桌子前的李叁叁问道。
婶婶的声音将李叁叁纷乱的思绪召回，连忙站起身应道：“婶婶，刚回来一会儿，没瞧见您，正想着歇歇脚，顺便等您。”
婶婶出了门，将盆中的水洒向院子里，又转身进了房门问道“你干娘呢？”
“干娘回屋了，说是起的太早，有些累了。”李叁叁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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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婶婶叹了口气“也难为你干娘了，为了咱家的事，你干娘跟着忙前忙后的，着实辛苦。”
李叁叁看出婶婶欲言又止的样子，忙开口道“婶婶，事情办妥了，过几日孙先生会亲自来家里看看叔叔。”
婶婶长出了一口气，眉宇间的神色宽了几分，这几日为叔叔的事，虽然婶婶不说，可整个家里仿佛笼罩着乌云，就连平日里调皮的两个弟弟也乖了不少。这还是李叁叁这几天第一次见婶婶舒展眉头“叁叁，你等一下。”
婶婶说完便又回了房里，很快又出来，手中捧着一套衣裳“叁叁，穿上试试。”
李叁叁手指拂过衣裳，有些不解的问道：“婶婶，这是啥？”面料是村里农家常用的那种麻布，摸上去有些粗粝，可又有些绵软厚实，不像是单纯的麻布衣裳。
“眼看着天冷了，给你做了身厚实的衣裳，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婶婶不由分说的将衣裳推进李叁叁怀里。
等真正抱到怀里才发觉，这身衣裳着实有些厚重，抖开一看，面上虽是麻衣，内里却是厚重的兽皮，李叁叁连忙将衣裳递还给婶婶：“婶婶，叁叁不能要，干娘已经给我做了两身衣裳，足够过冬，这些皮子给弟弟们做两身衣裳也够了，干嘛还给我？”
“穿上试试，先试试。”婶婶却不接，又将衣裳推了回来。“那两个臭小子火力壮，冻不着。”
推让几回，李叁叁拧不过婶婶，只好脱下外衣，刚解下外衣，怀中一个小布包便掉了下来。李叁叁连忙捡起，递给婶婶：“婶婶，这是剩下的银子，干娘换了一两一个的小银锭子，让我交给你。”
婶婶却不接，只是慌忙的将衣裳裹在李叁叁身上“你这丫头，冷不冷，先把衣裳穿上。”
李叁叁无奈只好先将布包放在桌上，将衣裳妥帖的穿好。
婶婶见李叁叁将衣服穿好，仔细的将褶皱抹平，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挺好，合身，就是颜色素气了些。”
李叁叁也点点头，婶婶做的衣裳很合身，不大不小正好，不禁夸道：“婶婶的手艺就是好，比干娘做的合身……”
话音未落，便听得干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叁叁！老娘还在这呢！现在说坏话都不背人了吗？”
李叁叁慌忙转身，面料谄媚的笑：“娘，这哪是坏话，这是实话啊，您给我做的衣裳对襟改开襟，短袄变襦裙……”
话还没说完，便瞧见干娘张牙舞爪的扑过来，一把将李叁叁夹在腋下，一手使劲抚弄李叁叁的头发：“要不是老娘不知道你的身量，我又懒得返工才不会做成那样，一开始还喜欢的不得了，现在有了更好的你就开始嫌弃了。”
李叁叁大叫：“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
婶婶只是在一边笑着，却不拦着。母女二人笑闹一阵，才分开，干娘还不客气的弹了李叁叁脑门一下，这才打开桌上的布包，十来枚小银锭子亮闪闪的铺在桌面上。干娘拿起一枚银锭子，递给李叁叁，剩下的又仔细包好递给婶婶，认真的说道：“她婶，这银子你替叁叁收好，她不日就要去将军府，身上带太多银子不好，剩下的得由你给保管。叁叁进了将军府，再出来可就不方便了，家中碰着什么急事，有些银子傍身也踏实。”
婶婶正要推脱，李叁叁赶紧拦住“婶婶，干娘说的对。还有几日我便要进将军府当差，带的银子多了，反倒不踏实，还是您给存着吧。”
婶婶只得接过银子，眼眶却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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