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州有个秀才叫邹大任,刚满二十岁,风度翩翩,面容白皙,只是性格有些呆傻愚笨。他整日在房间里诵读诗书,连牛马都分辨不清,除了科举考试的文章,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家里人都笑话他。
有一天,邹大任去集市,看到有人迎亲,现场锣鼓喧天,宾客随从络绎不绝,他却一脸茫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向朋友询问,朋友骗他说:“你不知道吗?这是郡里某户人家刚做了官,在向大家炫耀呢。” 邹大任信以为真,他一直把考取功名放在心上,于是兴致勃勃地跟在迎亲队伍后面。到了新郎家,他看到新女婿行奠雁、御轮等礼节,仪式繁琐,心里十分喜欢,在那儿站了很久都不肯离开。接着,花轿又出来了,众人簇拥着启程,隐隐约约听到屋里有哭声。邹大任却拍手大笑说:“这是大喜事啊,哭什么呢?” 周围的人都觉得奇怪,纷纷看向他,他却浑然不觉。
第二天,邹大任出门,遇到送葬的队伍,场面和迎亲有些相似,只是哭声更加哀伤。他越发觉得不平,对旁人说:“本该高兴的事却这么悲伤,这样做肯定不吉利。” 听到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傻事大多都是这种类型。
庚午年夏天,邹大任在某座寺庙里读书。这地方靠近山林,向来有很多鬼魅,寺里的僧人不堪其扰,都搬走了。一起读书的人觉得邹大任痴傻,便怂恿他住在那里。邹大任也不害怕,走进房间,只见蛛网布满门户,蝙蝠粪便堆满台阶。他打扫干净后住了下来,足不出户,更加刻苦地读书。住了三天,也没发生什么异常,大家都觉得他是傻人有傻福,也就不再劝他搬走。
自从邹大任住进寺庙,每天晚上读书时,总能听到笑声,但他也不在意。几天后,天气炎热,邹大任袒露着上身,趁着月光拿着书卷诵读,声音抑扬顿挫,深夜也不停歇。突然,“砰” 的一声,院门被打开了。邹大任惊讶地环顾四周,只见两个妆容精致的妇人,都穿着轻薄的纱衣,各自拿着一把白色小扇,轻快地走了进来。邹大任却若无其事,继续诵读。两个妇人靠近他,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他的肌肤,笑着说:“这小伙子的身体像玉一样啊!” 说着,好像很是垂涎。邹大任就像没听见一样,读得更起劲了。两个妇人抚摸了好一会儿,见邹大任毫无反应,只好收手,带着羞愧退了出去。她们出门后就突然消失了,邹大任也不觉得惊讶,只是说:“深山寺庙里,这么晚了,怎么会有女子,手指又尖又细,让人不太舒服。” 说完,合上书准备睡觉。
69書吧
不一会儿,他又听到有人说话,声音娇柔,笑着说:“我来看看你睡了没?” 进来的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子,绿色的鬓发微微松散,脸颊红润艳丽,全身一丝不挂,掩着嘴站在邹大任面前。邹大任看她,面容像花朵绽放,肌肤如凝脂般细腻,却依然不为所动。只是笑着说:“你学祢衡,用清白之躯来傲视我吗?我的身体也不脏啊。” 于是捋起自已的裤子,和她面对面站着,洁白的样子就像两只飞舞的仙鹤。女子反而害羞退缩,掩着脸回去了,小声说:“这人只配和痴鬼做伴,应该让挑绣来。” 邹大任谈笑自如,慢慢穿上裤子说:“白雪的白终究不如白玉的白。” 然后拂了拂床榻就躺下了,毫无畏惧,他的愚笨真是无人能及。
第二天早上,没人来找邹大任,他依旧安心读书。到了晚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台阶下积水深达一尺多。邹大任正点着灯看书,又听到欢声笑语传来:“我们送个痴女子来陪伴痴郎君,可别再让我们白费心思。” 邹大任在灯下望去,原来是前一晚的两个妇人,还带着几个人,之前那个女子也在其中,这次她已经穿戴整齐。众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来到邹大任面前,说:“把她给你做妻子,你愿意吗?” 邹大任也不拒绝,反而反问:“你们说的妻子,我不太明白。” 众人说:“天下通行的大道有三种,其中不就有夫妇之道吗?” 邹大任立刻翻开书查看了一遍,恍然大悟说:“确实有啊!我是丈夫,她是妻子,就是这个意思吧?” 众人哄堂大笑说:“对。” 邹大任马上喊这个年轻女子为妻子,毫无顾虑,只是说:“我正在读书,想要探究君臣之道,还没时间顾及夫妇之义。学习不能逾越等级,你们还是把她带回去吧。” 众人不听,只听一声低语,几个穿着青衣的人从外面进来,摆好宴席,强行让邹大任和年轻女子并肩而坐,喝交杯酒,系上同心带。邹大任仔细打量这个年轻女子,她容光焕发,像珠玉一样温润,体态婀娜,如花柳般娇艳,心里很是喜欢,感慨地说:“能有这样的妻子,我心愿满足了!” 年轻女子也十分娇憨,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不时用美丽的眼睛深情地看着邹大任,还笑着说:“我丈夫太无赖了,我都快被他看羞了。” 又对众人说:“我丈夫就是你们的丈夫,为什么不一起分享这份甜蜜,非要让我一个人享受呢?” 众人笑得直不起腰。
婚礼结束后,众人入座,开怀畅饮,嬉笑打趣,十分欢乐。邹大任和年轻女子只是互相看着,四目相对,不吃也不喝,只是傻傻地笑着。众人称呼年轻女子为挑绣,邹大任也跟着这么叫。在酒杯旁边,邹大任还带着一本书,时不时诵读道:“夫妇之义,我要和挑绣一起参悟。”
不一会儿,二更天了,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起身说:“新人夫妇该共度良宵了,我们先退下。” 于是纷纷离开。很快,又有两个人回来,说:“小两口不懂男女之事,我们来帮他们一把。” 于是为邹大任铺好被褥,拉着两人的衣服让他们都上床,还抚摸着枕头说:“今晚同床共枕,明年就能抱孩子了!” 说完,笑着离开,外面疾风骤雨,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邹大任和挑绣并头而睡,却始终不明白男女之事。邹大任躺了一会儿就起身说:“夫妇之间要有别,我不能无礼。” 于是面向东坐着。挑绣听了他的话,也起身面向西坐着,闭目养神,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后来他们都困得不行,靠着墙壁就打起鼾来,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
虫鸣声不断,众人又早早来了。进屋看到邹大任和挑绣垂头对坐,像木偶一样,不禁笑着说:“这两个傻人难道真的无情吗?” 挑绣看到众人进来,急忙起身离开床榻,想跟他们回去,说:“快闷死我了。和丈夫在一起,还不如和姐妹们一起玩。” 众人又笑着说:“这丫头也太憨了。你已经有丈夫了,跟我们回去做什么?” 挑绣听了,不停地流泪,像小孩子一样嘤嘤哭泣。众人偷偷笑着为她整理妆容,完事之后就离开了。
从那以后,挑绣就留在邹大任的房间里,每天为他缝补衣服、做鞋子,操持饮食,煮茶温酒,从不疲倦。闲暇时,她就挖土和泥,玩小孩子的游戏,一点也不像成年的闺阁女子。她做的大多是小玩意儿,像瓶、彝、樽、鼎这些,手工精巧,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邹大任也不过问,依旧照常诵读。
自从和挑绣在一起,即使是炎热的夏天,邹大任也不曾露臂,两人相敬如宾,挑绣也是如此。晚上他们就睡在同一张床上,但头朝东西不同方向,中间总是空着。这样过了好几个晚上,他们都没有亲密接触。
邹大任本是贫寒书生,家里只有寡嫂,所以他在外面租房居住,十天回家看望一次。有一次出门,在路上遇到朋友,朋友询问他最近的学业,他马上说:“你应该为我祝贺,我的学问有长进了,最近又领悟了‘夫妇也’这句话的意义。” 朋友惊讶地问他,他就一五一十地详细讲述,毫不避讳。朋友向来为人忠厚,急忙说:“这肯定是鬼狐,会给人带来灾祸的,你应该赶紧避开。” 邹大任还是不明白,只是答应着:“好。”
于是他不再去嫂子那里,急忙回到寺庙。一进屋就对挑绣说:“朋友说你是鬼狐,是真的吗?” 挑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邹大任拿书来求证,看到书上说鬼神没有形状和声音,就生气地说:“朋友骗我!你明明有形状和声音。” 又读到书上说狐狸吃人,他更加生气地说:“朋友骗我!你根本不能吃人。” 于是他不再相信朋友的话,依旧和挑绣像往常一样相处。
这件事很快被朋友们都知道了,他们相约一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来到邹大任住的地方,挑绣正好不在,他们就向邹大任询问。邹大任又详细地说了一遍,朋友们坚决要求见一见挑绣。邹大任说:“她刚才去后花园移花了,一会儿就回来。” 不一会儿,挑绣果然来了,头上系着红巾,用布兜着花,缓缓走来。众人一看,觉得她就像神仙一样。挑绣看到客人也不惊慌躲避,把花放在地上,蹲坐着用手栽种,旁若无人。众人见她衣服有缝,走路有影子,也没有隐匿踪迹、悄无声息,也不敢断定她就是异类。众人坐着交谈直到晚上,挑绣也不时走进房间,但不与客人交谈,她负责准备饭菜。客人离开后,邹大任和挑绣还是像往常一样亲密。
有个爱开玩笑的朋友,有一天问邹大任:“你和你妻子睡在一起吗?” 邹大任回答:“没有。” 朋友笑着问:“为什么不睡在一起?” 邹大任说:“我读《礼记・内则》,上面说七岁时男女就不同席了。席子都不同,更何况被子呢?” 朋友笑着说:“哎呀!你错了。夫妇和普通男女可不一样。《诗经》里不是说,‘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不睡在一起,为什么会抱怨独自天亮呢?” 邹大任马上一脸严肃地感谢说:“我一定牢记教诲。”
回到住处,他就和妻子商量说:“朋友让我和你睡在一起,你可别推辞。” 挑绣也没有为难的神色,只是问:“书上有这样的说法吗?” 邹大任说:“书上没说,但《诗经》里有。完全相信书,还不如相信《诗经》。”
当天晚上,他们就合盖一床被子睡觉,但衣服都没脱,翻来覆去很不方便。邹大任第二天早上就去朋友那里,告诉他说:“听了你的话,我一晚上都没睡着。” 朋友询问原因,他就把情况说了。朋友又笑着说:“睡在一起却不脱衣服,就跟没睡在一起一样,你怎么能睡得着?” 邹大任惊讶地说:“衣服可以脱吗?有什么依据?我从来没听说过。” 朋友就骗他说:“你不善于读书,难怪这么愚笨。孟子说:‘尔为尔,我为我,袒裼裸裎于我侧,故由由然与之偕。’‘袒裼’等词,说的都是脱衣服。不这样,怎么能自在地一起睡觉呢?”
邹大任也笑着说:“照这么说,那‘虽’字和‘焉能’那句都是多余的吗?” 朋友强忍着笑回答:“是啊。” 邹大任就深信不疑了。
恰好碰上其他事,等他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来不及看书,他又跟挑绣商量:“朋友让我脱了衣服和你同盖一床被子,这样可以吗?” 挑绣一开始露出为难的神色,又询问书上是怎么说的。邹大任感叹道:“读书却不明白断句,以前的时间都白白浪费了。要不是朋友说,我还不知道呢。” 于是他强行让挑绣脱光衣服,两人上床盖好被子睡觉。肌肤相贴,邹大任只觉得神魂荡漾,很快就熟睡到天亮。
第二天,邹大任遇到朋友,马上感谢道:“你说得没错,我昨晚睡得可香了!” 朋友说:“恐怕你还没进入温柔乡呢。” 邹大任又惊讶地问:“温柔乡还有别的说法吗?” 朋友就详细地给他讲述夫妻之事,邹大任听得津津有味。只是说:“夫妻之间的大事竟然是这样,是不是太不庄重了?” 朋友笑着说:“你又没读过《易经》。《易传》里说:‘夫妇媾精,儿女化生。’不然的话,你的家族香火都快断了。” 邹大任听了,惶恐地作揖说:“我太愚昧了,没想到这些。不只是我承你的情,从我的祖父往上,都承蒙你的恩赐。” 说完,他一脸茫然地回去了,朋友被他的话逗得大笑不止。
邹大任回到寺庙,天还没黑,就又和挑绣商量一起睡觉的事。挑绣问:“白天也能睡觉吗?” 邹大任说:“白天睡和晚上睡,都是睡觉啊。” 挑绣只好听从他。邹大任按照朋友教的去做,刚一接触,挑绣就呻吟着想要起身躲避,说:“你今天太不怀好意了,我再也不跟你在一起了。” 邹大任又强行留住她,挑绣疼得受不了,眼泪簌簌地流下来。邹大任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心里有些不忍,稍微放松了些,挑绣就跑开了。邹大任光着身子去追她,可挑绣一下子就不见了。邹大任正呆呆地站着,其他朋友恰好来了,看到他这副样子,大笑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 邹大任一脸严肃地回答:“我想和妻子媾精,延续先人的血脉,这也是伦常中的重要事情,你笑什么?” 朋友忍不住鼓掌,强行把他拉进屋里,等他穿好衣服后才坐下交谈,天黑了才离开。
邹大任失去挑绣后,十分懊恼烦闷。等到夜里,之前的那些妇人又来了,她们簇拥着挑绣进了门,笑着说:“把我们家姑娘折腾得太苦了,她实在不情愿。” 邹大任大声回应:“以前她还不是我妻子,你们说了算;现在既然是我妻子,就得听我的。不情愿又能怎样?” 妇人们都高兴地说:“这傻小子还挺强硬。” 于是一起用力把挑绣推到床上,对邹大任说:“逃掉的人已经还给你了,要是再跑我们可就不管了。” 说完就放手离开了。
邹大任关上门,脱了衣服,想要亲近挑绣,挑绣却往后退缩,不敢靠近。邹大任强行拉她,挑绣疼得厉害,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等到后来,两人都渐渐适应。邹大任这才高兴地说:“我今天才知道这其中的真正乐趣。” 从那以后,他们每晚都在一起,挑绣也逐渐习惯,不再像之前那样抗拒。
邹大任和挑绣在一起后,自以为找到了乐趣,逢人就说,听到的人都暗自偷笑。有一次他去嫂子家,详细地讲了这件事,嫂子的哥哥正好也在,听了脸色骤变,生气地说:“这说的是什么话!” 邹大任笑着说:“事情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难道对嫂子就不能谈吗?” 他竟然还坦然地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后来因为挑绣怀孕了,邹大任打算搬到家里去住。挑绣让邹大任把她做的那些小玩意儿都带回家,嫂子看到后,笑着说:“你媳妇的嫁妆竟然这么丰厚?” 挑绣也不害羞,还是像以前一样爱玩闹,但侍奉嫂子非常恭敬。
第二年,挑绣生下一个儿子,家里却更加贫困了。挑绣让邹大任把那些泥制的器具拿到集市上去卖,要价很高,嫂子又觉得他疯了。到了晚上,邹大任竟然带着一千两银子回来了,可货物还没卖掉一半,嫂子这才大为震惊。仔细一看,原来那些泥器都是古铜做的。嫂子从此对挑绣另眼相看,而邹大任和挑绣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傻气。
挑绣又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家里变得非常富有。过了五年,挑绣忽然要离开,她说:“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该分别了。” 邹大任惊讶地询问原因,挑绣回答:“我不是人,其实是鬼。我生前因为太痴傻,被人嫌弃,郁郁而终。多亏姐妹们教我法术,我才渐渐变得聪明,但还是没能完全摆脱痴情,因此按照命中注定和你结为夫妻。现在我要去投胎,转世到富贵人家,希望你不要挂念我。” 邹大任追问她要去哪里,挑绣低头不答,皱着眉头说:“下辈子的人似乎不必再相识。” 说完,就慢慢死去,化作一缕淡烟消失了。
邹大任对挑绣思念不已,于是把三个儿子托付给嫂子,自已到湖湘一带游历,不再提娶妻的事。他始终不知道当初促成他和挑绣的是鬼还是狐,常常为没来得及问挑绣而感到遗憾。
外史氏说:痴傻的人天性纯真,因为他们痴傻,所以没有什么欲望。所以即使有艳丽的女子在眼前,有妖冶的诱惑出现,他们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这样的品质,可以成仙,可以成佛,甚至可以成为圣贤,这所保全的难道不大吗?可是自从交了不正派的朋友,被引入情关,后来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痴傻了。像这样的朋友,最能败坏人心,一定要远远避开。别人以为是救治痴傻的良药,我却认为是祸害的根源,实在不能不分辨清楚。
随园老人说:对痴傻状态的刻画,每一笔都栩栩如生,而且用一支笔写出两个痴傻的人,更是技艺高超,我每次看到都深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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