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蟋蟀的游戏,起源于宋明时期,一直流传到近代,渐渐演变成了一种赌博工具。每天清晨,人们就会聚集起来,形成斗蟋蟀的集市。很多好事之人都热衷于参与,大家凑钱合斗,一场下来赌注常常多达数十缗。
京城有个姓杨的人,靠着斗蟋蟀的生意获利,已经十多年了。他的儿子十分聪慧,容貌也很俊美。老杨长期在市井中讨生活,没让儿子读书,每天只带着他一起做买卖。久而久之,儿子对蟋蟀的体力、性情等方面了如指掌。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从小就接触这些,他对蟋蟀的了解,甚至比父亲还要厉害。
儿子二十岁那年,恰好有个在杭州做官的人,特别喜爱斗蟋蟀,听说老杨养蟋蟀很有一套,就招募他一同前往杭州。老杨因为年纪大了推辞了,于是就让儿子代替自已去。到了杭州住了一年多,杨家儿子没有别的技能,在那里收获寥寥,心里很是失望。
一天,他听说净慈寺、灵隐寺等地出产的蟋蟀品质上佳,就向主人禀报,前去寻找。他带着两个差役,拿着罩子和竹筒,在茂密的树林和草丛中四处寻觅,却一无所获。傍晚准备回去时,他在白沙堤上缓缓踱步,忽然看见一顶轿子,后面跟着两个婢女,走得很快。轿子来到杨家儿子面前时,轿子里的人突然伸出白皙的手,掀开轿帘,轻声说道:“这不是蟋蟀伯乐吗?竟然在这儿!” 杨家儿子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可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目光含情,半张脸妩媚动人,和他平日里见到的女子截然不同。他一下子失了神魂,呆呆地站在原地,轿子早已疾驰而过。
没走几步,一个婢女忽然折返回来,迎上来说:“清波门外的顾家娘子,养了些很棒的蟋蟀,很是善斗,请公子前去一看。” 杨家儿子领会了她的意思,就骗两个差役说:“你们赶紧回去禀报,要是她那里的蟋蟀真的好,我就买下来交差。” 差役不敢违抗,就自行离开了。
杨家儿子跟着婢女走去,路上询问她家的家世门第,婢女回答说:“我家主人也是个了不起的大官,不过已经去世多年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杨家儿子一看,眼前是高大的门庭、华丽的房屋,虽然看起来有些陈旧,不太规整,但宽敞得超乎寻常。门口有几个守门人,都戴着圆帽,穿着青色衣服,和当时的流行装扮截然不同。他们看到婢女,也没说一句话,杨家儿子心里十分惊讶,却也只能跟着婢女进去。
到了庭院,婢女还没来得及禀报,那位女子就已经下了轿子,吩咐婢女迎接客人。女子的全貌展露出来,只见她头发如云,面容姣好,眉如蛾翅,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身姿绰约,十分动人。杨家儿子习惯了为人驱使,见到如此气派的场面,难免有些震惊,于是赶紧上前跪地行礼。女子看着他微笑,制止道:“别这样,你身怀绝技,何必把自已当作下人呢!” 说完,女子整理衣襟,恭敬地请他进屋,杨家儿子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满脸羞愧地走了进去。
庭院后面有五间高大的屋子,台阶周围环绕着花草竹子,远远就能听到蟋蟀 “喓喓” 的叫声,清脆悦耳,如同敲击玉石的声音,这就是女子所养的大蟋蟀。还没走到台阶,湘妃竹帘就被高高挑起,又有四个美丽的婢女簇拥着出来迎接。女子邀请杨家儿子进入屋内,让他坐在宾客的位置上,杨家儿子更加局促不安。
女子对他说:“听说公子在斗蟋蟀方面,颇得家传。而且你来自京城,见识一定很广,所以特意请你来和我比试一番,打发这漫长的夜晚。” 话还没说完,整个屋子就都点上了巨大的蜡烛,亮如白昼。杨家儿子偷偷观察,只见四周墙壁上都有文楠木做的架子,用奇异的锦缎装饰着,上面摆放着几百个细泥陶器,制作极为精巧,里面装的都是蟋蟀。
女子轻轻示意,婢女就在地上铺上红色的地毯,摆上锦缎坐垫,放上斗盆。斗盆以瓦为材质,外面镶着金,上面刻满了精美的花纹,工艺堪称巧夺天工。女子先起身对杨家儿子说:“公子对于蟋蟀,不仅能听它们鸣叫就明白它们的意思,想必听叫声就能辨别它们的优劣。架子上的蟋蟀任你挑选,我也选一只来和你比试,先试试,怎么样?” 杨家儿子欣然答应。
于是,婢女拿着蜡烛,女子带着他走到架子前。架子上摆满了蟋蟀盆,每个盆上都嵌着小牙牌,上面刻着银色的字,杨家儿子不识字,猜想这可能就是蟋蟀的名号。此时,五彩斑斓的颜色晃得人眼花缭乱,兰花和麝香的香气熏得人心神荡漾,就算杨家儿子再善于品鉴,也一时难以抉择。他看了好几遍,不知道该选哪一个,最后贸然指着一个盆说:“就选这个吧!” 女子微微冷笑,也让婢女取来一个盆,两人一起回到中庭。
两人席地而坐,灯火通明,婢女又拿来金丝罩、玉筒等器具。杨家儿子打开盆盖,看到自已选的蟋蟀,顿时心里一沉。等到开始争斗,女子的蟋蟀跳了三次,杨家儿子的蟋蟀就已经败下阵来,女子和婢女们都鼓起掌来,屋内一片欢腾。
杨家儿子年轻气盛,起身请求再换一只蟋蟀比试,女子笑着答应了。杨家儿子于是自已去挑选,在西北角找到了一只。他屏住呼吸听了很久,侧耳细听,心中大喜,亲自捧着盆走了回来。在烛光下打开一看,只见这只蟋蟀尖嘴利足,铁背金头,昂首挺胸,一看就是个厉害的角色。
女子仔细观察后,立刻盖住自已的盆说:“这只蟋蟀非同寻常,不能只是空谈争斗,我想用一件东西作为赌注。” 杨家儿子豪爽地让她尽管说,女子说:“我的蟋蟀要是输了,就把这个盆罩送给你,绝不吝啬。你的蟋蟀要是输了,你拿什么来赌呢?” 杨家儿子这才意识到,自已身上什么都没有,一时答不上来。
旁边一个婢女笑着说:“以前我家老爷和娘子比试,娘子输了就陪老爷一晚。现在不妨反过来,杨家公子难道就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作赌注的吗?” 女子听了,脸一下子红了,但似乎默认了这个提议。杨家儿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暗自高兴,立刻起身说:“好,就这么定了!”
于是,两人再次开始斗蟋蟀。新选的蟋蟀刚放进盆里,鼓着须子叫了一声,女子的蟋蟀就吓得跳着逃走了。杨家儿子大笑,立刻拿过盆罩据为已有。女子笑着说:“你这小子眼里只有利益,怎么这样呢?你既然反败为胜,那我愿赌服输。不过请再比一场。” 说着,她让婢女另外取来一只蟋蟀。
蟋蟀取来后,在盆里激烈争斗了很久,双方僵持不下。这时,女子的态度突然变得更加亲昵,一开始只是整理鬓发、托着下巴,有说有笑;接着就慢慢靠近,变换坐姿,各种妩媚的姿态尽显。她先是把螓首靠在杨家儿子的膝盖上,接着又用柔软的手抚摸他的手腕。杨家儿子被撩拨得欲念顿生,也就无暇顾及蟋蟀的争斗了。
没过多久,就听到婢女们齐声叫嚷:“杨家的蟋蟀输啦!” 杨家儿子一看,蟋蟀果然已经跳出了盆外。原来是狡猾的婢女,趁着他走神,竟然用纤细的手指把蟋蟀弄了出去,而杨家儿子根本没有察觉。
众人纷纷说道:“这可是天赐良缘,蟋蟀就是你们的媒人,杨家公子自然没话说,娘子也请不要推辞。”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捻着裙带,头依旧靠在杨家儿子的身上。婢女们见状,也不再多说,急忙撤掉斗具,催促女子起身,簇拥着她离开了。
屋子旁边另有一间卧室,里面的被褥十分华丽。杨家儿子和女子宽衣解带,上床休息,婢女们拿着蜡烛离开了。女子温柔妩媚,两人共度良宵,杨家儿子沉浸在这美妙的情境中,觉得这是自已一生都难得的奇遇。
等到两人疲倦至极,刚刚入睡,婢女们又来了,说道:“启明星都亮了,可不能把白天当黑夜呀。” 女子于是拉着杨家儿子起身,流着泪和他告别:“一夜的新欢,是我三生的幸运。但我并非活人,我本是南宋平章贾似道的宠姬。生前我因美貌受宠,因为他喜欢斗蟋蟀,我们这些姬妾也都借此讨好他。我有幸比贾似道先去世,就和这些斗蟋蟀的器具一起被葬在了这里。昨天看到公子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我不禁心动,所以借着这秋虫,再续一段春色。只是不敢留公子太久,谨将这盆罩两件物品送给你,略表我们的欢情,希望你不要嫌弃。” 说完,女子把盆罩递给他,又让婢女带他出去。
杨家儿子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自已身处鬼蜮之地,吓得浑身发抖。刚出门,他稍微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里只有三座荒坟,房屋早已消失不见,他更是吓得双腿发软,连步子都迈不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了堤边,大约过了半天,才回到官署。
主人听了差役的回报,本就心生怀疑,等询问杨家儿子时,又觉得他说的话荒诞离奇。杨家儿子无法证明自已,只好拿出盆罩献给主人。主人仔细把玩,只见盆罩土色斑驳,确实不像是当代的东西,这才消除了疑虑。
69書吧
过了几天,杨家儿子患上了腹泻的疾病,缠绵病榻一个月,生命垂危。主人担心他的病情,给了他一百两银子,派仆人送他回北方,那些斗蟋蟀的器具就留在了越地。我在钱塘的时候,曾在一个大户人家见到过这些器具,他们已经把它们当作珍贵的玩物收藏起来了。
外史氏说:蟋蟀不过是小小的昆虫,像贾似道这样的奸雄,为何竟如此痴迷?等听闻了这件事,才明白史书记载:贾似道在半闲堂和姬妾们玩斗蟋蟀的游戏,就如同唐明皇以蝴蝶择寝妃,都是沉迷女色导致的。只可惜杨家儿子没什么文化,又被女鬼的话吓得胆战心惊,没能详细询问其中的缘由。不过,从这小小的片段,也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被大家津津乐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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