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之缙是燕地的一位书生。他有个邻居家的儿子姓萧,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这人性格轻佻放达,经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村里的荡妇都和他有私情,同乡人都对他十分厌恶。因为他家的围墙紧挨着妓馆,大家就私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 “翠楼”。
苑之缙年少不懂事,偶尔会和他一起游玩,不过除了在烟花之地玩乐,倒也没有沾染其他不良习性。不久后,萧某因为痨病去世,苑之缙鉴于他的前车之鉴,收敛了许多。
一天,苑之缙忽然梦到萧某来召唤他,说:“我的案子还没了结,需要兄长你去帮我对质,希望你不要害怕路途遥远。” 苑之缙在睡梦中一时忘了萧某已经去世,还以为是因为风月之事起了纠纷,牵扯到自已,就勉强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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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着萧某出了门,走了几里路后,路过一条小溪,溪水是黑色的,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苑之缙想停下,萧某却强行拉着他,他只好提起衣裳蹚水过去。又走了一里左右,才看到一些房屋,竟是一座寺庙,根本不是衙门,苑之缙心里十分疑惑。等了许久,里面寂静无人。寺庙门口立着一尊巨大的佛像,几乎和屋檐一样高,佛像呈赤金色,面目模糊看不清。萧某立刻跪地跪拜,苑之缙也跟着俯伏在地。
佛像忽然发出声音说:“这个案子早就了结了,老僧心怀慈悲,普度众生,所以等苑之缙来。现在他来了,你可以走了!” 萧某还在小声嘀咕,像是要说些什么,佛像严厉地呵斥他,萧某突然就消失了,佛像也随之不见。
苑之缙大惊失色,不敢再往里走,转身往回退。等他出来时,发现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来来往往像蚂蚁一样,不再是之前那般冷清。苑之缙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跟着人群往前走。
忽然,一个穿着短衣、相貌丑陋,看起来像妓院龟奴的人向他拱手说:“苑相公向来兴致很高,怎么到这里来了?” 苑之缙把萧某的事告诉了他。那人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请跟我来,不仅可以解开你的疑惑,还能让你大开眼界。” 苑之缙很高兴,就跟着他一起去了。
很快,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四周是粉色的围墙,有一扇侧门。那人带着他进去,还说:“要窥探隐秘之事,可不能走正门。” 进去之后,只见几间华丽的屋子,都朝向里面。屋子旁边开着月窗,蒙着纱,烛光从里面透出来,苑之缙这才明白这里是把白天当作黑夜。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笑声,屋里似乎有几个人,说话很粗俗。苑之缙对这种场景本就熟悉,心里不禁一动。那人让苑之缙趴在窗户上偷看,只见里面正在大摆宴席,一个长着长胡子的人坐在中间,旁边四个客人都很粗俗,袒胸露臂,正在尽情畅饮。旁边只有一个美少年在执壶伺候,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容貌清秀,十分腼腆,美目之中似乎含着泪水,还不时偷偷用手帕擦拭。再看他的穿着,绿色短袄、红色裤子,应该是个娈童。
苑之缙正静静地在窗外看着,忽然看见长胡子的人对客人说:“翠楼还挺会装模作样,今晚一定要给他点厉害尝尝,才能称我心意。” 众人都笑着答应。苑之缙听了很惊讶,仔细看那少年,虽然模样不太像,但眉眼神态和萧某还真有些相似,心里开始起疑。
过了一会儿,蜡烛燃尽,酒也喝完了,客人们都站起身来,有两个人有事告辞。长胡子的人又让人换上新蜡烛,屋里亮如白昼。剩下的三个人装出醉态,都去纠缠那个少年,有的挽着他的脖子,有的去亲吻他,少年又羞又怕,不知所措。
没过多久,客人们都自已解开衣服,苑之缙看到这一幕,心中一惊,赶忙移开视线。只见少年满脸恐惧,众人抓住他,把他放在床榻上,肆意狎玩,还都鼓掌说:“这屁股真美啊,翠楼竟然把他送给我们享用。”
众人正肆意妄为,突然一个壮男子推门而入,手里横着一把利刃,怒不可遏。众人惊慌躲避,只有长胡子的人用力拉住他,像是在劝解。壮男子根本不听,拿着刀指向少年。少年吓得浑身发抖,壮男子竟然砍下了他的头,鲜血喷溅到屋子的角落。
苑之缙在恍惚之中,看到被杀死的不是少年,竟然是萧某。他惊恐万分,像是从梦中惊醒,耳边有人说:“怎么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原来是之前给他带路的那个人,而自已还趴在窗户下面。他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只听到鼾声阵阵,里面的人已经灭了蜡烛睡觉了。
那人说:“走吧,你也该去寻找自已的归宿了。” 于是,苑之缙又从侧门出去。这时,天空忽然明朗起来,似乎有曙光出现。那人对苑之缙说:“听说你很喜欢去风月场所游玩,我家最近来了个美人,你不想去看看吗?” 苑之缙惊魂已定,一听这话,又心动起来,就答应了。
那人带他来到一扇门前,门帘低垂,朱红色的大门十分精致,看起来确实像妓院。苑之缙直接走了进去。等他回头看时,萧某也从外面进来,面容惨淡,看到苑之缙很是羞愧。苑之缙站在那里等他,喊他说话,他却不回答,匆匆走了过去。苑之缙觉得奇怪,也跟着他进去。
萧某走进内房,立刻有一个扎着垂髫的婢女从旁边的屋子出来,喊道:“姐姐来了吗?客人来了!” 里面立刻回应说:“我刚换好衣服,你先请客人坐下。” 婢女就掀起门帘邀请苑之缙进去。
苑之缙看屋内,十分整洁,但没有美人应有的雅致。四周墙壁上挂的,只有琵琶、古筝、笛子之类的乐器,他因此对萧某的举动更加怀疑。恰好婢女去取茶,他就从门帘缝隙偷看,只见萧某竟然光着身子站在里面,手里举着一个东西,颜色莹白。他仔细一看,那东西有眉毛、眼睛、嘴唇,还有乳房和私处,竟是一个女人的躯壳。
苑之缙惊骇至极,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萧某抖了抖身子,把那躯壳套在身上,就像蝉蜕皮一样,转眼间就变成了女人的模样。苑之缙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跑了出去。
他跑到门外,有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走来,说着当地的方言,口音和他很像。他们相互交谈说:“不花一分钱,就能看到漂亮的妓女,真是大快人心。” 又说:“多亏了佛的力量,让我们出了这口恶气,这不是比生吃他的肉还解恨吗?” 说完,他们就一起进了门。
苑之缙这才恍然大悟,自已身处阴间,遇到的都是鬼。他正恍惚间迷了路,急着回去却找不到方向,这时,他忽然看见去世的祖父拄着拐杖走来。苑之缙立刻匍匐在祖父面前,哭着请求指点。
祖父说:“你这畜生!看到阴间的惩罚,你心里可有害怕?” 苑之缙十分恐惧,不敢回答。祖父长叹许久,对他说:“跟我走吧,还能活下去,但你要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否则,寿命会缩短,报应也无法逃脱。”
说完,祖父带着苑之缙走进一条狭窄的通道,一开始里面很黑,渐渐地明亮起来。没走几步,就听到凄惨的嘶喊声,让人痛心不已。走近一看,只见通道两旁都是高高的走廊,将近两丈高,无数男女倒悬在走廊下,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从胯间像抽丝一样,肠子被拉出一丈多长,绑住双脚吊起来。其中还有和尚和尼姑,遭受的刑罚更加残酷,头顶会自已燃起火焰,烧得焦头烂额,所以他们的号叫声比其他人更加凄惨。
苑之缙问祖父这是怎么回事,祖父回答说:“这就是屠肠狱。你的罪过虽然不至于做娈童、当娼妓,但恐怕也逃不过这种刑罚。” 祖父说着,连连叹息。苑之缙也潸然泪下,既后悔又羞愧。
快走出通道时,祖父又叮嘱他说:“回去后要好好做人。你之前看到的巨大佛像,是净秽金刚,所以他不惜时常降临这污秽之地。你赶紧找到《金刚经》诵读,或许还能侥幸逃脱法网。” 苑之缙想再问清楚些,祖父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苑之缙顿时涌起对祖父的思念之情,放声大哭。他猛地一撒手,醒了过来,发现自已正躺在床上,此时已经是五更天了。
苑之缙清楚地记得梦中的一切,发誓要改过从善。第二天,他就买来《金刚经》,沐浴焚香,虔诚地诵读。
一个多月后,他又梦到一个美丽的妇人,打扮得艳丽动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奸淫一个妇人,她的伯叔亲戚没有不恨我的。幸好罪孽稍微还清了些,但因为淫乱的行为,我还是要去做娼妓。你要是有心,二十年后可以到吴山楚水之间来找我。” 苑之缙知道这妇人就是萧某,想拉住她说话,还没来得及,就醒了。
从那以后,苑之缙更加虔诚地修行。他又听说萧某男女之事都很放纵,还经常引诱别人的子弟,甚至因为他的断袖之癖,导致别人的兄长含恨而死,这才明白那个拿刀砍人的壮男子,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苑之缙从此改邪归正,不敢再涉足青楼,他的学问和品行越来越好,后来竟然成为了享受官府俸禄的生员。
五十岁的时候,他听说江淮一带有个名妓,也叫翠楼,人们对她称赞有加。他打算去寻访她,以践前世的约定,最终却因为路途遥远没能成行。
外史氏说:我之前在田再春的传记中,已经多次强调了罪孽报应的道理。等听闻了这件事,更加感叹金刚经的警醒就像当头棒喝,比旌阳的教诲还要迅速有效。凡是死去的人受到报应,要是没有活着的人传播,就难以让更多人知晓。亲眼看到的人会惊心,想来听闻的人也会心生敬畏。更何况男女之间的罪孽,都会遭到报应;人鬼殊途,却也能受到惩罚。甚至用自已的身体都无法赎回一夜的欢愉。即使是最愚昧顽固的人,听到这些也难免会动容,那么像苑之缙这样中等资质的人,又怎么会不幡然醒悟,重新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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