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前线冲锋陷阵,后院大本营却悄悄被人挖了个盗洞。
正是在我们想方设法把陈发增归拢到位的那一晚,甄明理上班后像没事儿人一样,先让司机送他正常回家。
但仅在家上了个厕所的工夫,他又转身出来,从小区另一个门走出来,步行了大约五十米,在一个没有摄像头的小路口,坐上一辆车。
那是尹明亮派过去接他的专车。又经过近一小时的车程,才来到了奉州市郊的一家江南风格装修的私家会所。
尹明亮亲自在门口迎接,见面后两人热情的招呼握手,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哎呀,常委,咱俩可有一年多没见了。说句不见外的话,你脸色儿可不太好,当领导累的吧?”
甄明理也热情的回应,“要不我也比一般人老得快!哈哈,不像尹总,自打认识你以来,就是这副精神头,一点没变。”
“我这张脸啊,二十多岁在地底下挖矿的时候就定型了,老得早,但挺稳定,上了岁数还是那样儿!”尹明亮引着甄明理往会所里走,“所以说啊,我在玄顺,也总是惦记着来看看你。你呀,也不能总想着工作,有机会出来放松放松不挺好吗?你看这地方,我一个朋友干的,是不是挺有特点?”
顺着尹明亮的指引,甄明理走在一座古色古香的九曲桥上,一条水系环绕脚下,造型奇异的太湖石在绿植藤蔓间闪出,叠石理水,竹林茂密,杂花生树,暗香扑鼻,走一步是水榭,拐个弯进轩阁。
在关外苦寒之地,会所老板竟凭空造出个江南园林景致,处处精巧的不着痕迹,更显会所主人不凡的品味和大手笔。
用餐的房间里,金蟾香炉里散出的沉香味道氤氤氲氲,两个古装仕女扮相的女孩在角落里弹奏着琵琶和古筝。
房间四壁还挂着几幅字画,甄明理随着尹明亮缓步慢慢欣赏,只看了两幅便感慨,“尹总,你的这位朋友真有品位,都是名家作品啊。”
“我是个大老粗,看不懂这些,但好玩意儿看着是让人心里舒服,看来兄弟对这方面有研究啊。”尹明亮自谦的说着,称谓也自然过渡到了兄弟相称。
甄明理专注的看着,他的确有收藏书画的喜好,在一幅风景画前站定,“这是宋大师的作品啊,这老板还能淘到他的画呢?这应该是他状态巅峰时候的作品。”
“那你说他这些玩意儿都是真的吗?”尹明亮也把脸凑过去看了会,突然问了一句。
甄明理答,“应该是真迹,但也不好说,现在赝品的水平也是越来越高,专家也经常有打眼的时候。”
“要我说,咱就把他当假的,一个卖饭的,哪儿整那么多真东西。哈哈,来,咱俩上桌唠。”尹明亮引着甄明理落座。
一张八仙桌,也不分主次,俩人对向而坐。已经安排好的精美菜肴,盛放在雅致的陶瓷餐具上逐一摆上桌。
尹明亮客气的询问意见,“咱们喝点茅台?我带了瓶二十年的,特供渠道来的好东西,咱俩今天尝尝。”
“我这酒量跟你可比不了,喝点红的还行,白酒我也喝不出好坏。”甄明理推辞着。
尹明亮坚持要喝白酒,他需要借助白酒的烈度,逼出甄明理的态度。“这么的,我先给你倒点儿,喝的顺口咱就喝,喝不惯咱倒了换红酒。”
甄明理赶紧制止道,“哎呀,尹总,你这是将我军呢,二十年的特供茅台还能说倒就倒了?咱可不能干这作孽的事儿,听你的,就喝它了。”
“和咱哥俩的感情比起来,一瓶酒又算得了什么。”尹明亮出口阔气,“我知道你主打红酒,今天这瓶主要让你尝尝味儿,我一点儿没有灌你的意思。我跟你说,咱们这种人茅台喝了不少吧,也不能说是假的,可自打我尝到这酒以后,我觉得这辈子喝的茅台都不是玩意儿了。所以你必须尝尝,看看我是不是吹牛。”
酒倒上之后,尹明亮示意演奏的女孩退出去,同时服务员也知趣儿的离开。
尹明亮给甄明理讲自已前一阵到山西考察,被人带去五台山参观寺庙的经历。“常委老弟,这里没外人,咱也不讲人前那一套。说实话,对于古刹高僧那种地方,我是挺信。但我不乱拜,像五台山那种正儿八经的地方,拜一拜还是有好处。”
69書吧
”你不知道,我这次去是专门拜会当地一个大庙的,老住持牌面可大啦,一般人见不到,我是通过当地的大关系,才被允许进到禅房里,和高僧聊了半个小时。光香火钱我就给了这个数。”尹明亮举起了一只手,“但确实受益匪浅。老和尚真是得道高人,几句话让我受益匪浅啊。他说啊,兄弟有个大劫要渡,需要找贵人扶持啊……”
甄明理何尝没有会意,但依然装作听不懂他的玄外之音,风轻云淡的不按他的话路往下走,“嗯,这种事情都是个人选择,到了那个地方,就要尊重当地的习惯风俗,信仰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风俗嘛,既然很多人都选择相信,我们也没有必要强求。”
甄明理的心里也不是完全的无神论者,但他不明言,“我倒愿意去参观,什么也不拜,光是欣赏一下寺庙建筑,都很有美学价值。”
这岔打的蜻蜓点水般高明,尹明亮讪讪一笑,不再这个话题上纠缠。
俩人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日常,从国际形势到能源价格,从钓鱼摄影到子女教育,主题形散神更散。
看不懂的人一定不理解,兴师动众的把人请来,怎么一句正事儿都不说?
这或许就是官场高层次的交往的真谛吧,如太极高手般,把力度融进轻柔中写意的表达。
整场饭让局外人看不出门道,但真正重要的几句话,可能在碰杯的交错时耳语的几句话,几个点头动作,就已经达成了共识。而其他的故事玩笑统统都是为了这一刹那的铺垫、烘托。
几杯酒下肚,放松的氛围愈加浓厚。俩人再度干了一盅美酒之后,尹明亮感觉时机成熟了,“对了,老弟,凰城那边儿有个庙说是个古刹,有个老主持看事儿特别灵,上次去过去,也没时间去看吧?最近去玄顺的话,我专门陪你过去看看。他看当官的最有一套,听说被他指点过迷津的官员,都能高升一步。”
凰城这个点,终于被尹明亮巧妙的绕回来了。
甄明理笑了笑,糊涂装了大半场,也该让对方亮牌了,“那他比组织部长还厉害,咱还要组织部干什么?尹总,都说你在矿业集团雷厉风行,今儿怎么说个话反倒费劲了。我的人现在就在玄顺,你能不知道?说吧,今天来什么事儿?”
被说中的心事,尹明亮也没有不好意思,“对,玄顺都在传邓玉泉要折了,你们刚走就又杀了个回马枪。但他那人我也看不上,钱不钱另说,下属管理单位的女人,只要看上眼的,不管人家结没结婚,都想凑上去,吃相太难看,他出事儿不奇怪。”
尹明亮端起酒杯主动碰了一下,又仰脖干了个满杯,“怎么样。这酒确实够味儿吧?”杯子没有放下,一只手举着,盯着甄明理看。
甄明理端着酒杯没说话,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盯盯看了阵儿,一仰脖也干了。
这杯酒,俩人喝的是态度。
尹明亮高兴了,“好,不亏咱俩都是‘明’字辈儿的好兄弟。你干了这杯酒,这话我就敢提了。”
虽然房间里再没有第三人,尹明亮还是放低了声音,“你应该知道,林译是从我手底下出去的,我也是看着他成长的,他会不会有事?你只需要告诉我‘是’或‘不是’,其他的不用做什么。我知道,他要真有事,凭你也拦不下来。”
白天答应见面的时候,甄明理并没有想太多,他和尹明亮这么多年,每年至少都得见面一两回。
但离开办公室之前,他隐约感到,似乎这次尹明亮是奔着谁而来。但他能来赴宴,也说明了态度,没办法,他和眼前这个玄顺地区的矿产老大接触太深了。
他的岳父以前是东宁省主管煤炭业务的厅级领导,而他的妻弟从事煤炭贸易,主要的进货渠道就是玄顺矿业集团,他们之间已经不是个人关系那么简单,而是两个家族间的利益纠葛。
对于妻弟来说,尹明亮就是他最大的财神爷。而妻弟每年给自已家拿过去多少厚实红包,甄明理心里有数。
所以即使做做样子,他今天也必须得来。
甄明理长久没有说话,又满上了一杯酒,也不碰杯,一仰脖干了。之后起身抱拳,“行了,尹总,今天的酒喝得尽兴,但我发现白酒还是不适合我,下次你要再拿白酒,我可不见你了。这样,不陪你到最后了,我先撤。你再听听曲,自斟自酌几杯。这两天别看气温越来越高,可你年纪大了,也得注意好身体。咱北方的春,说变天就变天啊。”
听上去正常告别的问候话,却大有内涵。
甄明理已经明确说了,“变天”!
最后这两个字如洪钟大吕,震得尹明亮心口发紧。
他稳坐着,没有起身,冲着甄明理走出门的背影端起一杯酒,“放心,常委老弟,下回再不让你喝白酒了!咱们都保重,我敬你!”
这是尹明亮在表态:让你甄常委为难的事儿,以后不会有了。
送甄明理的司机到了他家楼下,抱着两箱红酒坚持要给他送回家。酒放门口之后,又神奇的拿出一幅卷轴,放下转身就走。
甄明理打开,眼前一花,竟然是那幅挂在会所墙上的宋大师的山水画。“怪不得他说那幅画看上去是赝品……”
这种手段,甄明理想着后背微微发凉,可自已一句谁也挑不出毛病的话,能换来这幅自已心爱已久的作品,还有比这更值得的买卖吗?
最后一杯白酒喝过,他会很长时间都不见尹明亮。他知道,尹明亮全都听懂了,事情结束之前,甚至相当长的时间,他们俩都没有必要再见了。
领导那边如何交易与我无关,顺路把我放到位于城郊的省纪委办案基地后,王知耀坐着李大鹏的车,又赶回了玄顺。
之前听案件室的人议论很久,一直无缘来见,今天第一次站在这个外形酷似韩国青瓦台的建筑群门口,心里的感觉异常复杂。
省纪委以前的办案基地不仅设施陈旧,谈话室数量还极其有限,遇见比较复杂的案件,总是需要协调部队或奉州市纪委协助解决办案场地,不仅不方便,还有诸多管理隐患。
为了适应新时代纪检监察工作的发展思路,省纪委用一年时间,在城郊靠近高速公路口的位置新建了一个先进的办案基地。
有大型会议室,警示教育基地,但最核心的部分是被大院里二度封闭的办案区。没有案管室的备案登记,任我们机关自已人带着工作证,也不允许进入。
在门口办理了登记,案管室当天值班的李涛副处长给我带了进去,“傅主任刚才特意来电话交代,让我们全力配合好咱们六室工作。我们也欢迎六室第一次来我们自已的办案基地开展工作。”
在他的带领下,我领了自已的入门证和房卡,先到住处放下随身携带物品。这才有机会亲身感受办案基地的房间。
布置的像四星级宾馆的标准间一样,不奢华但精致温馨。床垫弹性适中,枕头也用心的配了高和低两种,品牌卫浴,功能齐全,整体居住感很好。
住处不是需要重点沟通的问题,在李处长的带领下,先去实地勘察谈话室。
我的个人门卡就是在办案基地活动的唯一通行证,通过它,可以刷开住宿区通往谈话区的电子门。
李处长仔细介绍,“我们给你们准备了一个专门的谈话片区,里面有大大小小十个房间,你们可以按照工作进度随时往里放人。”
谈话片区门口有单独的值班室,“现在还没人,等你们的人到位之后,这里就会安排上专门的值班人员,再进出需要出示证件做登记。”
我看到值班室的一面墙上全是电子显示屏,应该是连接着谈话室内的各个摄像头。
打开一个房间,整体灰色调,所有硬质材料的位置都被布置了软装,用手一摁非常有弹性,即使被谈话对象情绪激动,用脑袋撞墙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办理案件重要,但当事人的人身安全也是我们重点考虑的问题。万一人死在这儿,我们不光没有成绩,恐怕还要被问责。
房间里一个谈话台,并排放了三张高靠背椅,同时可以进来三个人参与谈话。
被谈话对象除了上床睡觉,其他时间需要坐在一张靠背只到后腰位置的单人硬皮沙发,坐在上面的滋味应该不会好受。
房间里还有一张没有头尾的床,晚间睡的枕头和被子放在门口的隔柜上,睡觉前允许被调查人取出来放到床上休息,第二天固定时间起床后要自已叠好放回原处。
隔柜旁边是卫生间,洗漱台和马桶竟然也在坚硬凸出的位置做了软包,还有淋浴花洒,功能齐全,简单实用。
谈话室实地考察过后,李处长又给我交待了人员到位后的基本流程:
首先从另一个门进来,组织他更换衣物,把个人所有的东西全部留下来,交给我们在指定区域保管,还需要做基本的体检,主要是血检和尿检,记录基本的各项身体指标。专业医生检查完之后,才能把人带进谈话室,交由专门的看护人员进行24小时不间断监护。
李处长介绍的非常细致,我拿着本子做认真记录,生怕第一个进来的人在办理过程中出任何纰漏。
看我有点紧张,李处长安慰我,“小张,没事儿,明天人到位了我也得过去,咱们一起安排好。这些东西听上去杂乱,是因为你还没有经验,等人具体到位了,你实际操作一遍,也没那么复杂。再说,人到了这里,我们和你们同样有监管职责。你们负责案件,我们负责他的吃喝拉撒睡,咱们配合好,有问题及时沟通,白天黑夜,不管什么时间,只要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24小时不关机。”
了解了流程,填报了必要的几张表格,办理了就餐卡、车辆进出证等手续后,熟悉新环境的工作做完了。
我发自内心感谢李处长的悉心介绍。他的专业、认真、热心,确实极大打消了我刚接手这项工作的紧张感。
其实在每个单位的各个部门里,都有潜心研究业务,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虽然他可能也有私心、更有野心,但总好过太多尸位素餐的人。
会干活的人,即使没有过硬的背景,到哪里也是受欢迎的。
这个世界,靠自已总还是有出路和奔头。
流程熟悉完毕,我终于回到了房间,躺在一张新鲜的床上,放松从玄顺一路带回来的还没有时间缓解的疲惫感。
我得养足精神,明天一早,王知耀和徐可宾,就要押送陈发增到省纪委的办案基地来了,交接工作,全得由我负责。
陈发增的如实供述,并不能让他立即安然离开,反而给了我们充分的理由对他立案,开始在规格更高的地方,开始下一个阶段的攻坚。
他会有很大怨气说我们无情,说我们说话不算数。但没办法,一切都是工作需要,谁让他是关键的套中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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