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一早,正在家里整理凰城案件调查材料,王知耀的电话进来了,“你说的那个家属拆迁的材料弄好没?弄完你让家人发快递给可宾,别直接拿过来,程序上别出毛病。回头我和可宾研究一下怎么处理,咱们抓紧推进,争取让你家属满意。”
“谢谢主任关心,差不多弄好了。回头我让她四舅自已发快递,保证一切按规矩走。”我赶紧对王知耀的关心表示感谢,狐疑也如在水里呼气般随之生成,仅仅是因为我的事情?未必。
果然,主菜紧接着就端了上来,“晚上没别的事儿吧?没有的话就别安排了,跟我走,一起吃个饭,老地方,给你介绍个朋友。”
王知耀提到的老地方,是省工会大厦后面的一个高档酒楼,自称和酒店老板是哥们,他安排的饭局大多数都在那里一个固定包房。
什么朋友?什么内容?我自不必提前打听。
领导主动邀请吃饭,首先是看得起你,其次是你所做的具体工作是他要用来做文章的,哪怕真的没有具体事项,也是防止领导单独出席显得单薄,拿你配齐阵容的。无论哪个功能,都不容你拒绝。问你是否有空这种话,莫莫不可当真。
我按约定时间提前到了。在酒店大堂捎带了一会儿,王知耀大步走了进来,“兄弟怎么在这儿等着呢,去包间里坐着喝点茶多好。”
这话我也不必答,领导来,自然需要我第一时间迎接,房间里等待属于大失礼数。
随着王知耀进到房间,已经有个女人等在里面。王知耀自然坐上主位,那个女人坐在他右手边。
我粗略打量,见其岁数比我大,中人之姿,但眉眼自带骨子妖媚劲儿,外套已经脱掉挂了起来,黑色紧身衣裤,显出曼妙的身材。热情融化在狐狸般的笑里,不用怀疑,这不是个简单女人。
看情况,今晚的饭局也只我们三人了,立马知晓,我所负责的某个领域被王知耀看上了。
王知耀热情的招呼我,“来,小张,站那儿干啥,快坐我这边!你咋还拘束上了?咱都是亲哥们。这一天给你忙的,我都心疼,大早晨给你打电话,就处理案子的事儿!你也别太累喽,年纪轻轻身体累坏了可不行。”
案子这种话题,王知耀都丝毫不避讳了,他和这个女人的关系相当不一般。“我给你俩介绍一下,丽曼,这是你本家——小张,我们纠风室干将,我的小兄弟!张丽曼,我多少年的好朋友,自已人!”
张丽曼起身走到我面前握手致意,“哎呀,弟弟,总听你们王主任夸你,今天可算见到你了。一会儿咱姐弟俩多喝几杯!”
张丽曼的手保养的很好,柔弱无骨,标志性的四叶草手链反射着灯光发亮,梵克雅宝,一个有钱有媚、胸前有料的女人。
和我握完手,张丽曼又拧过身去用小粉拳捶了下王知耀,“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跟我说的那么长时间小张的事儿,你也不早带我见见,原来我弟弟这么帅呢。这事儿你做的可不讲究哦,一会儿我得罚你多喝几杯。”
撒娇连着打闹,娇嗔纠缠玩笑,几个动作几句话,房间里的温度都被这个女人调高了。
包房只坐了我们三人,海参鲍鱼、石斑龙虾、菌子野蔬,一瓶不知道陈放了多久的茅台,高标准的一餐,我一个月工资都不够支付的。
每次参加这种高档应酬,心里都暗自叫疼,能否别请吃饭了,把我的饭钱变现呢?
想想而已,饭局的意义,绝不在于吃的什么,花费了多少银两,在于气氛,在于让被邀请人记住对方的用心。
总有些人,似乎天生是为酒局而生,王知耀就是个中翘楚。跟他吃饭,我只能沉浸式感叹,海量折服的“三中全会”,眼花缭乱的劝酒方式,层出不穷的荤素段子,恰到好处的起承转合,酒桌是他的修罗场,唯有臣服,不见反抗。
几杯下肚,我便进入微醺状态,王知耀看在眼里,知道这是说事儿的好时机,自然滑入了主题,“兄弟,你姐丽曼是搞医疗试剂的,一直合法经营,照章纳税。但医疗这行你比大哥明白,也挺乱套。现在不是在查医用发票嘛,丽曼公司帮别人开过些票子,事儿倒不大,但怕被税务盯上。有没有啥办法呢?你给她参谋参谋,支支招儿就行,千万别让弟弟为难。”
医药购销领域发票专项治理工作,是春节前部署的一次统一行动,我们和国税、卫生三家组织实施。因为医药属于我的专项工作,年前参与了工作部署会。但我们的角色是监督,具体业务以国税局为主,那次会议也是原则性的,很多技术方面的问题我并不明白。其中到底存在哪些问题、准备用什么方法调查、最终又会如何处理等等一系列问题,我还是外行。
我实话实说了这个情况,并不推诿。因为王知耀是我的领导,大概率还要在这次纪委机构改革后更进一步,是我绝不能得罪的人。
况且他早晨的电话含义明显,我给你办拆迁的事儿,你给我办晚上这事儿。人情就是一码换一码的交易。
听完我的介绍,张丽曼似乎有点失望的低下了头,王知耀也仰头眨了眨眼,抿着嘴想了会儿,“这样,弟弟,我还是刚才那个意见,太麻烦,实在不能操作的,咱就不办。我肯定不能让我弟弟为难。没事儿,你也说了,工作刚启动,往后的工作你不也得参加吗?回头你和丽曼多联系,具体情况到哪一步了,你也不用跟我说,直接跟她联系,你俩聊专业的事儿。”
拐来拐去,还是硬要我有所行动的意思,逼着我只能痛快的表态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主任,我安排个饭局,给国税局负责这事儿的哥们请出来,丽曼姐参加,让他俩亲自谈,我给敲敲边鼓,但事儿能不能成我确实保证不了。”
“行!我就说我兄弟有办法!是这个路子!”王知耀对我的方案很满意,“还用你安排什么?丽曼,你负责,这两天就抓点紧,我估计我兄弟马上还得去凰城,哈哈!”
张丽曼也很高兴,起身把倒满一个二两半大杯,“今天很高兴,认识一个本家弟弟,我跟我弟一见如故!弟弟别有压力,事儿能不能成不重要,认识你更重要!咱以后就当亲姐弟处。姐今天开心,我干了,弟弟随意!”
话音刚撂,一仰脖干了满杯,真有量,是个闯荡社会的女人,可这种粗暴的喝法,瞎了这瓶十年的醇厚茅台。
酒局散场,王知耀提议去唱歌,我推托家里有事儿,要早点赶回去。
饭局不能推,但饭后的活动可以有商量空间。该谈的事儿谈明白了,除非领导坚持要求参加,否则可以给领导留下单独空间。万一领导只是客气,一邀请就参加,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了。
看我比较坚持,王知耀也没有强留,临走前,他半醉的搂着我肩膀,“对了,弟弟,拆迁的事儿你别担心,今天我打听了,那块地开发商就是给了一万二的补偿标准,给七千肯定说不过去,欺负谁不能欺负到咱们头上。你说,大哥给你要一万五行不?”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王知耀说的这个价格超出了我的预期,下意识反应不能这么做,否则在那么一大片拆迁户中,会成为众矢之的,反受其咎,“主任,正常价就行,不用多要。他们家也就是要个正常价,能让他舅重新买个差不多地段的房子就行。我谢谢您!”
王知耀乐了,用手点点我,“你小子,就是太谨慎!”
说完话转身要走,张丽曼赶紧上来挽着胳膊,胸前的浑圆从满月挤成月缺,王知耀一只手自然搭在张丽曼紧身裤的翘臀上,毫不避讳我的存在。
俩人拥着上了一辆路虎,扬长而去,他俩去哪里消遣这个夜晚,留给了我十足的想象空间。
太谨慎?指什么?仔细想来,似乎褒贬都在三个字里了。
回去的出租车上,奉州的夜景流光在车窗外闪过,每年一修再修的路面总让车厢忽然颠簸,集中的几处亮眼建筑外,仍是大量等待拆迁的老旧小区。建国后曾有过的辉煌难掩缺乏发展后劲的疲态,在全国的省会城市中稍显陈旧落伍。
王知耀说的初珊珊四舅家拆迁补偿款不到位问题不是个案。
之前调研了解,奉州这些年拆迁建设的背后,是各级政府累积截留了大约300亿元的拆迁补偿款。明明开发商支付了一万,老百姓到手可能只有六千。
为什么敢这么做?主政者冠冕堂皇,城市有历史包袱,下岗工人多,社保、教育、医疗、公共设施等等,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都成为截留补偿款留作他用的不公开正式理由。
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可在这个貌似有理的伞盖下,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暗箱操作?多少流入了一个个贪婪的口袋?谁也说不清。
周一上班,继续用一上午时间完成调查报告:第一部分,事发后领导如何高度重视,如何批示指示,如何第一时间开会部署,如何高屋建瓴为我们的工作指明了方向……这部分内容我写的最多,轻车熟路。
第二部分,凰城供暖引发的群体性事件介绍及原因。
第三部分,凰城市委市政府和美华公司在地区供暖工作中的整体情况。
第四部分,存在问题及责任追究。
官样文章可以说好写,因其遵循一定模式,有可借鉴的模版,无论怎么写,不能跳脱出基本框架。
但官样文章又最不好写,螺狮壳里做道场,要在规定范围内写出亮点,写出新意,多大的事儿都要压缩在几页纸里,还要精准体现领导意图。各种要素都要考虑进去,技术性和艺术性需结合的巧妙。时间长了,专司其职的人私下里都会抱怨,“写材料不是人干的活!”
第一稿案件调查报告中午前完成,打印好几份。原本材料报告程序,需要我先上报副主任审阅修改,副主任再到主任审阅修改,室里没有意见了,再上报分管常委。但因为此事是眼下工作重点,下午在甄常委办公室,他要亲自带着研究。
马有林,王知耀和我一起参加。我作为报告起草人,先念了一遍报告内容。然后进入讨论阶段。第一部分“领导高度重视”板块,花费了大量研究时间。
刚进纪委时并不理解,明明这部分看似和案件事实和定性追责关系不大,为什么细心的领导要字斟句酌、反复修改?
后来明白,我们的工作说到底,是让上面的领导满意。对领导意图的揣测,才是我们工作的根本目标。
特别是这一次,有省委书记和省长两位党政一把手的批示,哪怕省委书记只是简单写了“唯群同志阅处”,对我们也是洪钟大吕、大音希声。
又是省纪委书记王唯群开年后亲自部署的第一项工作,所以如何在报告材料第一部分更好的把各位领导如何重视描述的更好,就充满了艺术性和挑战性。
事实部分基本描述清楚,没有太多异议。“抚顺高临官他们这两天在那儿有什么新内容?”甄明理看着我问。
领导问话,下属一般不需要长篇大论,我简短回答,“他们谈了不少干部,供暖的情况没有什么补充,但对林译的负面看法很多,意见比较集中。”
甄明理若有所思,没表态。
突然此时,我的手机不礼貌的响了。正准备摁断,看见来电显示“高临官”,我犹豫了,请示甄常委,“领导,抚顺市纪委高书记,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我接一下?”
甄明理点头,示意我可以接。
高临官电话里语气急促,“小张,不好啊!出大事儿啦!常健自杀了!”
我一惊,也不管旁边领导在场,猛一下提高了语气。也不自知,“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儿?谁?!”
69書吧
高临官语气急促,“常健!凰城建委主任!今天午饭后她爱人外出打麻将,他自已跑楼顶上跳下来了!”
我几乎冲电话喊上了,“你们现在到现场了吗?”
高临官全然一副慌里慌张的状态,“我和丽萍秘书长正在去的路上!我给郝书记打电话了,他从玄顺赶过来。公安局已经过去了。你赶紧给省纪委各位领导汇报一下。我的意见你先别过来,等摸清情况,郝书记会和我一起过去汇报。”
电话声音比较大,安静的办公室里,即使没开免提,高临官说的内容,每个字都清晰的传到了在坐的领导耳朵里。他们明显也被这个突发情况震惊住了。
甄明理示意我挂掉电话。王知耀在思索不说话。马有林第一个坐不住了,“常委,这事儿大了,里面肯定有情况。不行咱们现在就走!”
甄明理摇摇头,“高临官说的有道理,情况不明,先让市纪委出面处理比较稳妥……”
王知耀也附和,“我估计玄顺纪委明天就能来。但马主任说的对,这里面肯定有事儿。常委,恐怕咱要转方向了。”
甄明理紧握一下拳头,也有压抑不住的激动,“回头我跟领导碰一下,整不好,纠风室要提前转案件室了!我跟你们可以交底儿,转制方案已经出来,全国两会以后就动,纠风室变省纪委第六案件检查室。
“你们需不需要动,我说了不算,需要书记办公会、常委会定。但我对你们有个要求,都是组织培养的干部,这个时候不能有懈怠放松的情绪,纠风室一天还在,你们一天还在这个岗位上,该打的仗决不能含糊,该冲的时候谁也不能拖后腿,我带头!凰城的破事儿,非弄清楚不可,还反了天了不成?!”
这一番战前动员讲话,预示着常健的死,彻底改变了这个案子的走向。
事前或许认为这只是需要及时处理的群体性事件,可在我们人命关天的传统概念里,不出人命,再大的事儿也不算大,出了命案,谁都不会相信这是小事。
各路人马,这时候要被逼出招儿了。
“常委,报告还需要吗?需要的话我是不是换个角度再改一下?”我试着问一句。
甄明理点点头,“对!不叫调查报告了,改成阶段性工作报告。你现在就先回去,给你一小时,改完直接给我送来。马主任王主任,你二位就不用审阅了,没意见吧?”
领导定了,二人怎会有意见。都知道事态紧急,甄明理需要拿着材料一并去跟书记汇报。
他们继续开会,我急忙奔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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