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班后我先回到家,妻子初珊珊还没回来。
她在一个省民主党派机关工作,考勤轻松,单位又紧挨着中心商业区,经常早早离开单位,和同样清闲的同事去逛街。
到家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她不回答,反倒怨起我没有提前告诉她出差回来,“你出门不说就算了,回家也不提前告诉我,你还知不知道你有个家?”
她说已经和闺蜜在商场逛了,提议我过去找她一起吃饭。
我推脱说出差连续吃了几天酒店的饭菜,想熬点粥消化消化。让她随便逛,各吃各的,不着急回来。
我和初珊珊相遇在省直单位新招录公务员培训班上。
六年前的早春三月,在省行政学院的学员宿舍里,第一天报到后,另一个同一批考入民主党派的公务员朋友告诉我,有个你大学校友也在培训班里,女生,要不要认识一下。
大学校友,又成了公务员同学,自然应该结识。
敲门进到她和另一个女生的房间一看,初珊珊脸色发白,正在生病,有股林黛玉般柔弱病态美。
介绍认识后,发现她是比我小两届的另一个学院学生,在学校时没有机会认识,但终究是同一所大学毕业,很有共同话题,彼此印象不错。
一个月的培训期结束,我俩仍然保持着联系,偶尔也在其他朋友组织的聚会中一起吃饭唱歌,可当时并没有太多关于爱情的想法。
但一年多后,各方面条件逐渐成熟,更关键的是都到了要结婚的年龄,彼此考量客观条件比较匹配,身边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
确定恋爱关系之前,并不知道她有一个省人大副主任的舅舅,也是开始恋爱之后,她才跟我详细说了家里亲戚的职业情况。
当她说出自已有个副部级的舅舅,还对她视若亲女儿时,我竟有点后悔和她谈恋爱。或许也有点喜悦?这样一来自已这个外地人也算在当地找到了靠山?
但事实上,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就预感到,有这种家世背景的女人,并不适合娶到我这种性格人和普通家庭里做老婆。
但恋爱关系已经确定,最初也是奔着结婚规划,在没有出现大矛盾的情况下,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就因为你舅舅是大官我就不要你?不合人情和道理。
而我第一次见她舅舅,是到了两家父母吃订婚宴的时候。饭局上他虽然极力表现出和蔼可亲,但仍难掩久居上位者的气势,活跃氛围,指挥若定,决定拍板的时候当仁不让。
婚礼上,他亲自给我们讲话,又有省纪委副书记和省民建副主委分别讲话,让我们的婚礼更像一场工作会议,这也隐隐奠定了我们婚姻的主基调。
或许在参加婚礼的单位同事,以及后续的不明所以的口口相传中,我算是攀上了高枝,但我感受到的却是无形的压力。
婚后,很快印证了我的不安,至少从我的角度,感觉我和她并不合适。
虽说初珊珊的父母只是普通工人,但她从小被一直在官场当领导的舅舅宠爱,自然会流露出对普通人的不屑和优越感。
她母亲,也就是我的丈母娘,因为有个出类拔萃的哥哥,在家里地位超然,擅长外联活动,所有家务劳动都由闷不做声的父亲承担,典型的女强男弱。
在这种家庭熏陶出来的,初珊珊当然也几乎不会做任何家务,粗略学做了一些饭菜后,便轻易不爱踏进厨房,更是习惯性的忽略在我看来应该是妻子的家庭分工。
每到休息日就大睡一上午,我则早起收拾家务、加班工作、准备好午饭,并在饭前负责给她叫醒。
于是在婚后很快的时间,我俩在家的交流和互动就以可见的速率递减。晚饭后,我喜欢窝在书房写作读书听相声,而她则在客厅里看电视玩电脑发朋友圈,到点儿睡觉,上床也无话。
那方面?更别提了,从没有过哪怕一次美妙的体验,木头人一样不懂配合的艺术,几乎刚新婚就步入老夫老妻状态,兴趣索然。
彼此也习惯了这种状态,没有期待,不会失望,外表堂皇,内里糟糠。
我熬好粥正准备喝,她却回来了。进门就撒上了娇,“老公,我不打招呼回来,是不是给了你一个大大的惊喜?你看还是我对你好吧,为了赶回家和你吃爱心晚餐,我把闺蜜甩包啦。”
嘴上涂满了喜悦的蜜汁,热乎劲儿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对我做的饭,她只扒拉几口便草草了事。
她不喜欢我爱喝的小米粥,就像我不爱她喜欢的高粱米一样。我俩的生活好像用对这两种粮食的不同喜好就可概括。
放下碗筷她就问我,“我四舅房子的事儿怎么样了?你问没问?”
终于听到了期待的问题,从她一进门,我就猜到她着急回家,无非是被这个房子的拆迁款勾着。我不提,只等她憋不住主动说。
听到意料之中的问话,差点儿压抑不住“果然如此“的笑,淡淡地说,“打了招呼,你以举报信的形式,给我写个基本材料,我先递上去,看看情况再说。”
“写那种信你擅长,四舅的情况也了解,就受累写了呗。那种东西我可写不好。这么的,老公,吃完饭你就专心写,洗碗和收拾屋子,我一个人都包了!”达到目的的喜悦让她甘心做家务,很快又换了语气嘟囔。“倒也不用怎么收拾,反正你没在家这几天我也没在家住……对了,明天周末,该去三舅家聚会了。”
又要聚会了吗?我很反感,“我不去行吗?你自已去。”
“别,老人家今天特殊交待我让你过去,有重要的事儿跟你说,提前跟你透个风儿,和我有关哦。”初珊珊倒是擅长偶尔用小女人的娇嗔活跃气氛,“再说你查玄顺的事儿,是不是也跟三舅聊聊?”
我摇摇头,“就是因为查他以前管的地方,我才有顾虑不想去。去了聊什么?案子还在调查过程中,信息都是保密的,万一他真问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深了浅了的,我把握不好。”
初珊珊不屑的撇撇嘴,“我劝你呀,别把那套古板教条带回家里。我这也是为你好,就是因为知道处理玄顺的事儿,深了浅了怕你不好把握,他对玄顺多熟啊,让他给你捋一捋,不是挺好吗?只会帮你,没有坏处。三舅那人我比你了解,从年轻时候就胆儿小,违反原则的事儿我家谁敢跟他提,哪个不是先落一通批评?再说了,你觉得你挺讲原则,保密工作做得好,你们纪委哪个不靠案件交朋友?当官的嘴脸,我见得比你多。”
前面的话说的还好,后面越来越不中听,可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我们所谓的保守案件秘密,确实形同虚设。
每次查案时,甚至刚刚启动,我这边还没理清查案思路呢,就能接到各类电话,约见面后耳语,“小张,你最近是不是查谁谁谁呢?那是我二叔\/三舅\/四大爷或者什么什么人的朋友,你看这事儿能研究不……”
作为直接当事人的我都会一惊,事儿怎么传的这么快!
按照初珊珊说的,违反原则的事儿朱毅东不干?捧自已家里人的话听听罢了,真正做到那样的,古往今来或许只有一个海瑞。
初珊珊婚前就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她妈在停车场被一辆军车不慎撞伤了腰,朱毅东知道妹妹出事儿了,直接找到了部队不知道哪层领导,要严肃处理,后来即使对方上门来道歉赔偿,就差下跪,依然直接开了这个人的军籍,听说还是个营长。雷霆手段仅仅是为了保证公平?还是为了出一口包含私心的恶气?我对此存疑。
朱毅东居住在副省级以上领导统一配置的住宅区。
省里给副省级以上安排的驻地,原先在省委旁边的解放纪念牌旁边有一片,在省政府大院里面还有一片。但一般即便领导已经退休过世了,只要老伴儿还活着,这房子也没人动,只有两人都故去,房子才按规定收回。这种规矩下,人死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厅级干部晋升进副省级的速度,还有外地空降过来任职的,都需要解决住房问题。
房子不够用,省政府就在一个环境优雅,绿林幽静,活水环绕之地修建了若干联排别墅,供这些后晋升的省级领导居住。
标准制定很有意思,每个人对外名义上给二百平,并需要按成本价支付房款,但同时附送一百平地下室和一百平阁楼,加起来就是四百多平,变通之术,叹为观止。
居住区由武警站岗,但我的车有专用通行证,可以直接开进去大院。停好车敲门进去,朱毅东家里,初珊珊的一众亲友已经如约聚拢。
她舅舅到人大工作后,或许因为年岁缘故,又或许忙碌了一辈子突然变得清闲了,喜欢周末休息日就叫上自已的兄弟姐妹,以及各家的侄男外女到他家里聚会,吃饭麻将扑克牌,上午去傍晚走,中午喝点酒,成了他家每周的家庭活动惯例。
而我平时工作忙,本想趁着休息日放松,或者忙些业余工作,因为这种所谓的家庭聚会,每个人还要扮演低三下四故意讨好主人的演员,感觉比上班还累,便兴趣索然。
可我的想法不重要,我的意愿不需要被尊重,不参加家庭聚会,意味着不懂事、不孝顺、对家人薄情寡义、更是错过了靠近三舅谋取好处的绝佳机会。一串儿罪名压下来,只得乖乖应从。
今天朱毅东看似如常,但我敏感的发现和平时有点不同,因为他看见我和初珊珊进来,显得比平日更高兴,不自觉的拍了一下手,这动作与他的身份不符。
他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直接带我们进了二楼书房。
书房是他的私人领地,没有他的允许,平时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入。这也是我第一次进到他的书房里。
朱毅东刚在书房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面的办公椅上坐定,便开门见山对我说,“我跟你俩商量个事儿,也不算商量,因为我感觉这么办对你俩都好。珊珊我一开始给她安排考民建,觉得小女孩到了不累的地方,安安稳稳待着是好事儿。但她找了你,你在省纪委,平台好,你干得也不错,上升空间很大。民主党派呢,工作就那么回事儿,我怕几年下来,珊珊的视野境界都跟不上你。一个家庭,两个人不能同步前进,不是好事儿。所以我想给珊珊调整个单位。”
确实是个挺突然的消息,但初珊珊应该是已经提前知道了风声。我扭脸看她,她朝我骄傲的挤眉弄眼,兴奋劲儿自不用说。
我了解她,虽然她总自称清闲单位挺好,可几乎每次在我面前对单位工作安排的抱怨,对正事不多杂事儿不断的不满,处处显示出她更想去所谓的权力部门。
69書吧
她对权力,有种来自血脉的向往。
我没说话,朱毅东继续,“一开始我想让她去统战部,可珊珊说她不感兴趣。又说去省委办公厅,毕竟我从那儿出来的,人还比较熟,可珊珊又说不想跟你在一个大院儿。我想想也有道理。”
这时候初珊珊又冲我眨了眨眼,她这个意见和我一样,两个人工作单位太近,会产生些不必要的麻烦。
“后来我找了省地税局(当时国地税还没合并),他们局长说,进个人没问题,可地税局人多,领导职数少,提职晋级挺费劲。我又联系了省财政厅。”朱毅东轻描淡写的娓娓道来。
我则听的心惊胆战,老头子不声不响的做了这么多工作,这些如雷贯耳的单位,在他这个层级运作起来,感觉像去菜市场挑大白菜一样简单。
接下来他又提到财政厅,“厅长老郑是交通厅刚去的,跟我抱怨,领导啊,不是我不欢迎咱外甥女来,可我悄悄告诉你,我前任邴厅长提拔到副省长之前,把厅里、包括下属事业单位,所有编制全部安排上人了,我到任一看,除了等退休的空出来,我一个人也动不了……”
朱毅东简明扼要的说了情况,“所以找了一圈,现在也没有太好的地方。我想听听你俩意见,到底想往哪儿去。”
事出突然,我没成形想法,“三舅,你也不用太为难,哪都行。民主党派确实不适合珊珊,我赞成您给她调整出来。”
初珊珊倒是早已想好了理想去处,“三舅,省发改委怎么样?我想去那儿。”
朱毅东若有所思,“发改……对,发改委也可以,你不说我还忘了,省发改委书记张晓通正好是玄顺人,我当书记那会儿她还找过我办了点事儿。行,按你说的意思办,就发改委了。下周我就找她。”
拿定方案,这个事儿仿佛已经收入囊中。难道真有这么容易?
对于这个家族的第二代,朱毅东确实更宠爱初珊珊,大学刚毕业,就亲自出面安排到东宁省的中国银行。但因为身处另一个副省级海滨城市大旅,觉得距离省会奉州的家不到四百公里是一个不可接受的较远距离,便又想着如何让她回到身边。
在公务员招考前,又亲自找到他的好朋友,省委统战部长高飞,按照初珊珊的条件,在省民建为其量身打造了一个职务。她也比较争气,一次考上,顺利入职,也才有了我们后来的相识。
这次再度调整,我知道,朱毅东是要趁他还有退休前的能量,在刀刃上使一把劲儿,帮初珊珊放到一个最满意的地方。
说什么两口子要同步,只是给我听的说辞而已。
说完这些,朱毅东摆摆手,“珊珊你先出去,小张陪我待会儿。”
我知道要跟我说另一件重要的事儿,而我隐约已经猜到。
他点起一根烟,又扔给我一根。朱毅东烟瘾很大,喜欢边抽烟边谈话,“前几天去玄顺了?”
我也把烟点着了,“对,三舅,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你说,昨天刚回来。”
朱毅东点点头,“没事儿,你要注意工作纪律,不用着急跟我说,要说,也是这样咱俩面对面谈,在电话里什么都不要说。”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电话里不能说,现在是面谈,我需要无保留的跟他汇报。“我明白,三舅放心,我能把握好工作纪律。这回也没什么大事儿,凰城供暖老百姓上访,现在事实基本查清了,供暖恢复,老百姓情绪也稳定了。我正在起草调查报告。”
听我这么说,朱毅东打眼看我,“已经到了起草报告阶段了?调查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赶紧摆手解释,“没有,玄顺市纪委还在凰城,还要做一些谈话工作。我下周应该还得过去。但大方向已经定了。整改为主,即使动人,也不会有大动静。对了,三舅,孟宪敏让我给您问好。”
朱毅东回味了一下我递过去的信息,随即笑了,“对,他告诉我见到你了。那人不错,你可以放心跟他接触,有什么需要,直接找他。”
果然消息已经传了过来。我犹豫了瞬间,想问句话但勇气不足。
见我失语,朱毅东好像看透了我的心,“在玄顺、在凰城,放心大胆的工作,不要有任何顾虑!”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三舅,王秋风也让我给您带好。”
朱毅东听了一怔,继而又笑了,“那个女书记,消息可够快的。我跟她不熟,她能走到今天,靠的是别的方面……问候你转达到了,仅此而已,其他的不用你操心,干好你该干的。”
谈话结束,家庭聚会继续在貌似欢闹中上演。我今天来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在人群中隐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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