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呈现一种灰调的蓝,远方的天空腐朽与没落相绘,万物的眉宇间皆是死气沉沉,唯有几双浑浊的眼珠裸露在外。
69書吧
“岑寂”成为了人类的共有词。
——“丛希璨……”
——“对不起……但你要活下去。”
飘忽的身体突然被一股力量拉住,耳畔海浪呼吸的声音井然有序,潮起潮落,似分离前爱人的低喃絮语。
模糊的意识随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零零碎碎的记忆在脑海中快速掠过,几乎无法捕捉。
而一些跑得慢的记忆,在被触碰到的瞬间,那些某一时段的图片便会化作细小的沙砾,从指尖穿透而散。
“……护士,你能过来帮忙看看吗?我好像感觉到她的手刚刚动了一下,但我怕……是我的幻觉。”
查房的护士刚好询问完隔壁床的患者,闻言合上本子,将笔插进胸前的口袋里,不紧不慢地向着靠窗的病床走去。
无他,因为这位先生总是能看见些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一天能看见床上被诊断出疑似植物人的患者动五六次的那种。
想必这一回也是……
护士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躺在床上,面容消瘦,紧阖着双眼的女人,刚想脱口而出的话,却在看到女人微微颤动的睫羽后噎住了。
语气里透着的惊喜不亚于守在床边的男人:“先生,不是幻觉,我也看到了,我这就去叫刘主任过来!”
太好了,只要这位患者醒了,他们这些每天查房的冤种也就能少一点任务量,不用再应付她的家属了!
“丛希璨……你知道这段时间里,你冷落了我多久吗?”男人哽咽着,声音低哑,他轻轻地牵过我的手,抚着他一侧湿润的脸颊,顺着泪水的轨迹,将干涩的一个吻落在我的掌心。
我动了动眼睛,眼皮很沉,半晌才稍微有点力气地撑开,却被一只手隔着些距离,覆盖住了天花板上的光线。
“等等,先缓一下,现在时间比较晚了,病房里开了灯。”
许是在床上躺得时间太久,感知系统还没有完全回笼,浑身瘫软没有力气,我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这双眼睛。
在男人收回手后,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很好看,耀眼的金色发丝,漂亮的湖绿色瞳孔,纯白的衬衫没有一丝褶皱,似乎预先有好好地打理过自已,只不过眼窝下的那片乌青和干裂的嘴唇,还是出卖了他的这份得体。
“璨璨,他们都吓唬我,说你再也醒不来了。但我不信,我每天都觉得你会醒,就怕在你醒的时候,被眼前有些邋遢的男人吓到……现在看来,我的感觉才是对的,你真的醒了!”
他的笑容同夏日里的暖阳一般明媚。
我缓慢地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却好似一张砂纸磨过,忽然不太忍心,不想问他是谁了。
是的,现在的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一丁点儿的印象都没有。
但我还记得我是谁,我是丛希璨,昨天……还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去了趟临湾……
一想到这儿,头忽然就疼了起来,如同被锤子凿进了钢针般难以忍受。
而闭眼的瞬间,一抹穿着长裙的少女身影突然闪现在了我的眼前,画面模糊不清,似是黑白年代的老电影,组成少女的线条频繁又不安地跳动着,晚风吹起她的长发,背景音填满了海浪汹涌的叫嚣。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被护士叫来的刘主任刚进屋,就听到了男人担忧的声音,快步走到病床边,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别担心,尤先生,有些后遗症也是正常的,您爱人能醒过来就已经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男人闻言,恢复了往日冷静的样子,目露感激:“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没事,这也是我们身为医生的责任。”说着,刘主任放轻声音,对着床上脸色难看的女人问道,“您好,我是您的主治医生刘元楷,方便问下您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我微微偏过头,犹豫地看了眼这位殷切地守在我旁边的尤先生。
他能在我昏迷期间,陪我这么久,和我的关系应该极为亲密,并且这位刘医生方才还称我为他的爱人……我不应该忘记他的。
尽管我失去了关于他的记忆,但打心底来讲,我还是不想他因为我感到担心,亦或伤心……
刘元楷将我的举动看在眼里,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问题,皱眉抬了下镜框,一脸严肃地开口,生怕我擅自隐瞒什么事,会对病情有所不利。
“放心,以您的状况来看,不会有什么是比您躺在病床上一辈子昏迷不醒,还要令尤先生心悸的了。只要第一关挺过来了,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我知道“失忆”这件事,光凭我自已,是瞒不了多久的,迟早都会被人怀疑。
回首平生所为,是世人屡见不鲜的习惯与爱好。
况且我自已也需要了解那些被我忘记了的事,人是因为有了过往经历,才会被塑造成一种特殊的模样。
“生物多样性”一词,由此而生。
世间的每一个人才会如此独特,呈现出每一个人都与他人不同的结果。
“我好像忘掉了很多事……”我一开口,喉咙里一阵刺痛,像是吞了树皮,声音嘶哑难听。
尤先生调整了病床的高度,拿着一杯温水递到我的唇边。
我乖顺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些,默默地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的意味,仿佛对我说的话毫不在意一般。
“比如呢?”刘元楷问,“您还记得您是因为什么出事的吗?”
想起那副令我有反应的黑白画面,我情不自禁攥紧了手:“是……溺水吗?”
话音一落,病房内的气氛直接凝固住了。
刘元楷欲言又止地看向尤先生:“不……事实上,您是因为车祸才……”
“刘医生,我们去外面说吧,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要休息。”尤先生指了指另外几张病床上已经躺下闭目的患者。
“好,”刘元楷回应了一声,转头又不放心地对我安抚道,“不用害怕,这段时间先跟着护士进行康复训练,车祸后丢失记忆的案例不在少数,保持良好的心态,多和身边熟悉的人亲近,日后都会想起来的。”
我目送着他们走出病房,离开前刘元楷顺手还把门边的开关按了,只剩几盏小灯的光芒守着寂静的夜。
窗外弦月如钩,夏虫在微风中奋力振翅,薄云几抹,银色的光辉倾泻了满屋地板。
我真的是因为车祸才出事的吗?那……那片海又是什么……
“璨璨,”尤先生轻手轻脚的走到我的床边,宽大的手掌覆盖住我的手背,眸光真挚的望着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刘医生也说了,这些小毛病都只是时间问题,好好调养,慢慢会恢复的。只要你醒了,一切都有希望。”
我动了动手臂,不太适应和他的接触,别扭地看向窗外:“我最后的记忆可能停在了十八岁的时候……”
所以可能不太记得你了。
这是我想要委婉地告诉他,我不认识他了的一种方式。
然而他却好似听不懂,依旧压着我的手不放。
“没关系,刚刚刘医生不也同你说了,要多和身边熟悉的人亲近吗?”尤先生笑眯眯地把他和我十指相扣的手举到我的面前晃了晃,得意道,“这有利于病情的恢复。”
我倒是觉得他比我更需要恢复病情。
“璨璨,你不会是想要以失忆的名义远离我吧?我可是在你昏迷期间,一直对你不离不弃地,没日没夜地守身如玉,守着你。”
尤先生一边露着可怜兮兮的表情,一边挪动屁股,坐得离我又近了几分。
“结果你睡个长觉,一醒来就要把我给踹了。你莫不是早就厌烦我了,才想方设法地让我离开你,失忆什么的不会是你为了离婚的借口吧……”
他演得动情,湖绿色的眸子说有眼泪,就真的挤出来了两三滴。而余下的泪水充溢着眼眶,说了半天,也不见得掉一颗下来。
“我相信璨璨不会是这样的人,更没有想过要远离我,对不对?”
骑虎两难,并且就是这样想的我心虚地垂下眼睑,讨好般地用另一只手蹭掉他脸上的泪痕:“你说我……我们结婚了?”
尤先生乖乖地点头:“嗯,你要是没发生车祸的话,孩子都能去打酱油了。”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少胡说,你看上去可没到当爹的年纪。”
“我没胡说,我们已经结婚一年了。因为车祸,你浪费了整整六个月和我亲密的时间,六个月里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我孤独得都要长蘑菇了……”
闻言,我毫不掩饰地用怀疑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启唇讥讽道:“真有这么忠贞?我要是一直不醒呢?你甘愿为了植物人守寡?”
他嘴角扬起弧度,闷声低笑道:“当然了,看我这么听话的份上,璨璨不奖励些什么给我吗?”
“什么奖励?”
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眸光晦暗地盯着我,藏不住的炙热烫得我脸一热。
我用尽全力推搡着他的肩膀,差点没压住声音:“你滚,不许坐这里!我要睡觉了!”
尤先生气定神闲地叹息一声,屁股跟粘在了床上一样,坐得稳如老狗。
我的那点力气本来就小,再加上躺了六个月,刚醒还控制不了,一拳捶上去,跟给他挠痒痒似的。
“不是刚醒吗?哪有那么多觉可睡的?”
“我想睡就睡了,你起来!”
突然一阵翻身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响起,尤先生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太嚣张了,这里是医院,你小声点。”
“你才是别太嚣张了,你还记得这里是医院,我刚醒你就想……”我不好意思说后面的话,咬唇转移话题道,“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想知道你老公我叫什么啊?”他凑到我的耳边,尾音被特意地拉长,懒散的声调带着几分缱绻与暧昧,“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你想知道什么,老公都舍得告诉你……”
我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怀里,稍微侧过头,就能借着病床边的小挂灯,将他泛红的耳朵清晰地收入眼底。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紧张,有脸红心跳的感觉啊。
他表面上装得有多会的样子,掌握着主导权,但……应该也不敢来真的。
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笑起来,为了不发出声音,笑得身子直颤。
“莫名其妙地笑什么?”
“没,没事,我,我就笑笑……”我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一时笑得说不出话。
尤先生无奈地扶住我抖个不停的肩膀:“十八岁时的你知不知道在这种时候笑场是一件很破坏氛围的事。”
憋笑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气来,从他的怀里冒出脑袋,伸手突袭了他的耳朵,坏心肠地捏了几下。
“那已婚的尤先生知不知道在这种时候,你耳朵红红的特别可爱?”
这下尤先生不止会耳朵红,整张脸都像是蹿了火一样。
他猛地将我推出怀里,一溜烟地下床逃到了对面的墙角,又佯装镇定地盯着窗外,往回走了几步,学着古人,望月徘徊于室内。
“你不是要睡觉吗?睡吧。”
“那你呢?半夜一个人看月亮,有点可怜。你之前晚上也不回家睡觉吗?”
尤先生侧身倚着墙壁,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晚上会回去,白天在这边工作边陪你。偶尔天气不好,心情不好,晚上也不会回去。今天本来是要等护士查完房再走的,但你不是醒了吗?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怪可怜的。”
“这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其他病人也没见有家属留宿医院的。”
“那你看他们现在还醒着吗?我不留下,你晚上睡不着,谁给你排忧解闷?”
眼见他打了第二个哈欠,我挪了挪身体,大方地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你困了?挤一挤,这床应该能躺得下。”
“……不了,我睡觉不老实,再给你拱地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兽性大发了。”
他目光揶揄地坐回我床边的凳子上,我冷哼一声,躺了下去,将被子拉到了脑袋上面,遮住了男人欠揍的表情。
被子的一侧被尤先生掀起,突然钻进来的脑袋与我面面相觑。
“夏天蒙被子,没等羞死,就先闷死了。”
我推着他的脸,从被子里探出头,转了个身,背对他道:“闭嘴,睡觉,再说一个字,我让你死。”
我闭上眼睛,假意睡觉,实际上已经睡了六个月的我,此刻正是精气十足的时候,根本不困。
没到两分钟,身后的人呼吸逐渐平稳,我又缓慢地转了回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沉睡时才有的限定款眉眼,乖巧恬静。
胡闹了半天,他也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只知道是尤先生……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