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跑到小屋跟前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最后这段路车开不进来,他只能跑着进来。
屋里亮着灯,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他这么想着。
可视线触及到门外院子里那条黄狗的时候,莫问就知道,他到晚了。
狗仍然站着,尾巴下垂,夹在腿中间,是个极其恐慌的姿势。
那其实不是普通的狗,是一个退休同事闲置的老家,这狗也是退役的犬只。
谁能把服役过的狗吓成这样?
莫问快步向前走去。还没推门,已经闻到了一股味道。
非常浓郁的血腥味。
和第一、第二案的时候一样。
他拔出枪打开保险,小心翼翼用脚踢开门。
门后的场景令人作呕,血肉飞溅,就像一个新鲜的屠宰场,雇用了一个还不太熟练的屠夫。
血液喷溅点的中心,是屋子正中央的那张床。
原本用来睡觉的床,已经浸透鲜血,像是分割肉类的工作床一般了。
床边站立着一个手持剔骨尖刀的身影。
他的模样很怪异,若说他穿的是方便干活的装束,他身上却是一身西装。
若说他注意打扮,这西装外面却系了一件黑色的塑胶围裙。
看起来不伦不类,不知其意。
“住手!回过头来,放下武器,举起双手,否则我开枪了!”莫问吼道。
那人闻言,向莫问回过头来。
纵然早有准备,后者仍是倒吸一口冷气,险些倒退半步。
那是一张溅满鲜血的脸,看起来宛如地狱恶鬼一般。
可莫问却是能看清,鲜血的覆盖下,那人的脸与记忆中的重合。
难怪三个坟头中只有两个献上了花束,难怪现场留下的是这个人的指纹,难怪对方能如有神助般找到这里。
这当然不科学,因为他的存在也不科学。
站在面前的,是记忆中的死者。
——田原。
“真的是你。”莫问喃喃道,几乎再次感觉自已出现了幻觉。
“很久不见了,小莫警官。”田原说。
是很久了。
其实莫问印象中,也只有刚入行时那几个案子的当事人会这么叫他。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就去掉了那个“小”字。
再后来从师傅退休,他接棒升任刑警队长开始,就再也没人用过小莫警官这个称呼。
“你没死?”莫问惊疑不定地问。
那自已烧的是谁?
“那不重要。”田原说。
“前面的案子,都是你做的吧?”莫问开口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田原也没有回答他,只是将刀在床沿的碗里和弄了两下,将碗里的东西掬起来,糊在那血刺呼啦的人形生物头上。
“停下!把刀和碗都丢掉,双手举起来!”莫问说,将枪端在胸前对准田原,“我要开枪了!”
田原放下了手里的碗,慢慢地回过头,站起身,望着他。
“小莫警官,你这是在保护他吗?”田原问。
“你不能伤害他。”
“我问你呢,你这是在保护他吗?”田原重复了一遍,手指着高春次。
“我是警察。你知道我要干什么。”莫问说。
“小莫警官,你长大了。”田原笑了笑。
莫问不解其意,没吱声。
“你现在来得多快啊,十三年前我女儿被他们带走拘禁的时候,我们也报过警,可你们硬是没找到她人。”
“她在那样的困境里一直等待救援,等了你们整整两个月啊。”
“可是一直到死,都没有人发现她。”
“直到后面史横山因为别的事情被逮捕,审讯的时候才问出来。”
“小莫警官,那时候,应该保护我女儿的时候,你们去哪里了呢?”
莫问有瞬间失神。
他有很多话想说。
其实每天治安局会收到成百上千起失踪案件报告。
这里面有80%是和人吵架了,负气出走,过了半小时自已就回来了。还有的是手机没电,一会儿自已就联系上了。
对这类案件的一贯处理方式是立案,并且在查别的案件的时候顺便看一眼。
在他们查碎尸案、东南医患癌案的同一刻,也有数百起案件,被这么处理着。
因为这些失踪案里面只有万分之一左右,指向真正的恶性事件。可能一年就出那么一两起。
但不可能为了这万分之一,就专门去处理这么多失踪案,因为人手全放在这上面的话,别的案件就查不了了。
只是这些话,要怎么对一个痛失爱女的父亲讲?
“不能这样,”莫问感觉嗓子发干,“你先把刀放下,有什么我们可以慢慢谈。我会尽力——”
“小莫警官,”田原平静地打断了他,“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莫问的心像是掉进了冰窖。
每个人都会有回忆,但有些人的回忆会比别人更糟糕、更痛苦。
十三年前,他刚入行没多久,年纪和现在的许正直差不多。
那时候他的师父就是当年的刑警队长,是水泥藏尸案的主要负责人。
莫问太年轻了,去审问犯人压不住阵,那些不良少年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师父纠结了半天,让他来负责和被害人家属沟通,以及安抚对方情绪。
也就是田原夫妻俩的。
师父吩咐完这任务,叮嘱莫问:“这案子太惨了,要是对方很难过,要打你,你忍一下,千万别还手。”
莫问吓得脖子一缩,心想除了犯罪分子怎么还要跟受害者家属作斗争?
他战战兢兢打完电话通知,田原夫妻俩很快就赶到治安局。
那是莫问至今为止印象最深刻的当事人。
丈夫一身西装并不昂贵,却烫洗得干净又笔挺,妻子穿着朴素,只有发饰还带着些少女的气息,或许是与女儿共用的,两人都戴着婚戒,一望而知家风井然。
莫问几乎不忍心了,可再不忍心该做的还是要做。
他将两人带到停尸间,拉开裹尸袋。
认尸的时候妻子直接就崩溃了,昏倒在地,所有沟通都是和田原做的。
田原先打车将妻子送回家,再只身返回治安局。
莫问陪同他看过所有证据,包括凶手偷偷留下的田绫的内衣裤等,确定受害者就是田原的女儿田绫。田原签署完所有相关文件,按莫问的要求做完笔录。
全程除了眼圈通红之外,他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大哭大闹,让莫问松了口气之外又极其敬佩。
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养成那几个不良少年所说的“是那个田绫看到我们几个,故意勾引我们”的女儿?
后面的案件处理中,田原始终没有让莫问难做。
莫问和他说案件的进展,几个凶手那令人发指的辩护词,田原都沉默地听着。
莫问自已都忍不住了,和他说:“像这种情况,还试图隐瞒真相的,肯定是要加重处理的,你放心!”
田原似乎有些恍惚,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到了没有。
漫长的调查过程中,田绫的遗体因为取证原因始终只能留在法医那里。
开庭之前,田原又来找莫问,向他提了唯一的一个要求。
莫问没忍心拒绝,把他带到停尸间,再次拉开裹尸袋。
那时候遗体已经高度腐烂了,对莫问来说是很吓人的,他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
抽完一支烟他回来,看到田原还在冰柜前,凝视着女儿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脸。
“小莫警官,你说过,他们一定会有恶报的,对吧?”
“肯定的。法律是为了维护正义而存在的啊!”莫问说,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过程如此恶劣!要是这些人还能逃脱制裁,连我都不答应!”
田原点了点头,轻轻拉上裹尸袋的拉链,像是给熟睡的女儿盖上被子。
“我信你。”
从调查到法院定罪,又花了一段时间。期间莫问再也没出现过,莫问也在干自已的活。
可他始终没忘了那句“我信你”。
后面庭审的那天,莫问特意请了一天假申请了旁听。
他在庭间看到了头发花白的田原,但田绫的母亲不知为何并未出席。
“他老婆呢?”莫问低声问旁边认识的法警。
“那件事出来没多久就病死了,现在……他们家只剩他一个人了。”
莫问一阵惘然。
就算……判处了死刑,又如何呢?
死去的人、失去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
片刻之后,几个凶手被法警押了出来。
因为凶手也是是未成年人,基于对他们的保护,他们的信息都不能被透露出去,因而,这应当也是田原第一次见到,杀害女儿的凶手。
莫问看到田原垂下了视线,然而放在木栏杆上的拳头已经握紧了。
几人原本应该是被分开关押的,见面之后还笑嘻嘻地打了招呼。
他们的眼神在法庭上胡乱游移,过了一会儿,史横山看到了田原。
显然是认出来了那是田绫的父亲,就见他对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顿时几人都向田原看过去。
冉小仓笑了起来,史横山吹了声口哨,高春次挤了挤眼睛。
几个人挤眉弄眼,视线在田原周围放肆地游移着,那眼神显而易见的猥琐,像是在寻找另一个人。
“喂,你老婆呢?”
“怎么回事,你女儿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你,该不会是你老婆给你戴了绿帽子吧?”
直到这时候,莫问才反应过来。
原来他们那下流的眼神,是在寻找田绫的母亲。
啪!突如其来的巨响,是田原爬上了栏杆,甚至翻越了过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冲到了离他最近的冉小仓面前。
连法警都没法阻止,田原一拳就把冉小仓给揍到了地上,瞬间这不良少年的脸上就血花直飙。
莫问都听到了鼻梁骨断裂的声音,他急忙向前扑去。
同时周围的人也反应过来了,急忙去拉田原。
几乎与此同时,田原掏出了一把小折叠刀。
那年头可没有什么安检机,考虑到这是受害者家属,估计也没什么人对他进行详细的搜身。可他掏出刀的时候,整件事性质就不一样了!
莫问失声叫道:“住手!”
田原没有丝毫迟疑,举刀挥下。
“已经开庭了!”莫问大喊,“很快就会审判,别这样!别……”
一旦田原在这里动刀伤人,案件进程又会被拖慢了。
最关键的是,田原自已也会因为这事被搭进去!
“一定会有公道的结果的!相信我们!相信我们!”莫问语无伦次地喊着,里面的法警已经一拥而上,只有他被栏杆拦在外面。
声音逐渐降低,里面发生的事情,他什么也看不到。
过了好一会儿人群才散开,莫问看到掉在地上的刀。
他胆战心惊地看了看冉小仓,确定冉小仓身上没有伤口。
这不良少年的眼神极其阴沉,死死盯着田原。
莫问顺着那个眼神看过去,看到了被至少五六个人按住的田原,对上了他的眼神。
田原正看着莫问。
他的眼神黯淡,里面的不知道是疲惫,还是惋惜。
那天后面,还是正常开庭了。但因为田原的举动,他被带离了现场。
审判结果没有当场宣布,而是拖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因为凶手是未成年人的缘故。
出结果的那天,莫问本来是想去的,结果被师父拉走去干别的活儿了。
那年代新闻媒体没那么发达,等他知道结果的时候,已经是田原在法院门口吊死之后。
开庭那天,是莫问和他的当事人田原,最后一次见面。
后面十三年他一直会回想那两个眼神。
冉小仓的眼神。
与是否成年没有关系,无论怎么遮掩怎么包装,也是发自灵魂的纯粹恶意的眼神。
和田原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此刻,并没有再出现在田原的眼里。
眼前的乡间小屋,光线很暗。
但田原的眼睛更黑,里面一点儿光也没有。
莫问调整了一下呼吸:“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要这么做。”
仇恨。
仇恨存在着。
仇恨着无理由伤害他人的人。
仇恨着践踏他人自尊,只为自已取乐的人。
“不要因为仇恨,就变成自已最讨厌的样子……别让自已的手再染上血了。”
不要成为……田绫也会害怕的人。
“染上血?”田原反问了一句。
说到这里他终于丢下了刀。
那把原本是用来杀鸡的尖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像是直接扎在人的神经上。
莫问敏锐地发现旁边的高春次身体微颤!
他竟然还活着!没死!
“那么小莫警官,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田原说。
他不退反进,没有躲开,反而向莫问步步紧逼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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