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一直没敢,把粮食和银元的事儿,告诉树清。
不是秋月故意隐瞒,而是树清回家的时候,看起来只剩下了半条命,破碎的衣服上血迹斑斑,身上没有一块儿好肉,青一块紫一块的,顺着皮开肉绽的鞭子印,还能看到不断往出渗着血和脓。
这一次,树清在炕上整整躺了三个多月。这三个月里,除了到家里第一天见过些白面之外,就再也没见过一次细面。
即使如此,树清倒也知足。虽然白面未见,却每天都能吃到秋月变着花样熬的粥,比起那个暗无天日的小黑屋,又何尝不是身处天堂?人一旦学会了知足,幸福的阈值就降低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个把月,树清都未发现问题。不知是树清后知后觉,还是已然知道了问题,却没有了力气和心思去计较。那段时间,秋月一直提心吊胆,她担心树清知道之后会责怪她,又害怕树清知道真相后病情加重。这其中,无论是哪个,她都不希望发生。所以小心翼翼地瞒着,尽可能拖延着树清知道真相的日子。
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古往今来,纸什么时候包住过火?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树清还在炕上躺着,堂嫂带着老二找上了门,秋月小心翼翼瞒了一个多月的秘密,被瞬间公之于众,附带着让树清旧伤之上添了新伤。
知道堂嫂和老二是来借粮的之后,秋月借着和堂嫂在厨房里做饭的机会,把家里的真实情况和最近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了堂嫂。当然,秋月这么一说,堂嫂也不便再提借粮的事儿了。就算说出了口,只能落下个双方都尴尬,怪只怪,这个家也早没了粮。
堂嫂来了之后,吃了两顿饭,还是没见过一点儿细粮。树清觉得秋月不懂规矩,堂嫂她们一年能吃几顿白面,怎么连这点儿白面都舍不得呢?终于,他忍不住地对着秋月发火了,还是当着堂嫂和老二的面。
“你怎么回事儿?一个多月没见到细面了。堂嫂和老二来了,你至少擀顿白面条吃吃,怎么能这么小气呢?”
“掌柜的,我……”
秋月委屈巴巴,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树清,你别为难秋月。她绝不是小气的人,是我主动要求不吃白面的。眼下这年月,能顿顿吃到粗粮都不容易。可不敢把嘴给养刁了,吃一顿白面想几个月,那味道会让人魔怔的。所以,还是凑合着吃几顿,回家了继续吃粗粮,也才能咽的下去。”
堂嫂帮着秋月打着圆场。同为女人,她又何尝不知道一个女人,孤零零地硬撑着一个家的艰难与苦闷?
“话虽这样说,来了家里连一碗擀面条都没吃上,要是叫树仁哥知道了,肯定会埋怨我的。这样吧,秋月,你去把咱的白面给嫂子装上二十斤,把粮食装上二十斤,让嫂子走的时候带上,先凑合着去吃,多了也拿不动。剩下的,等我身体好些了,我再牵着骡子驮过去……”
“树清,不要了。我们这趟来,就是好长时间不见你们,也没见继祖,又赶上不是农忙时候,顺道来看看你们。你要是给我们送粮,倒显得我们不会做人了,我们今年收成好,家里够吃的,够吃的……”
堂嫂还在为秋月打着圆场,说话时不免心虚,连看都不敢看树清。
树清是多么聪明的人,他见堂嫂眼神闪烁不定,又看见老二在堂嫂说话时怀疑的眼神,便知道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他也知道要是问堂嫂和秋月,肯定还是得不到自已想要的答案,只好冲着老二套起了话。
“老二,在家能吃饱吗?一顿能吃几碗?”
“能吃饱,就是吃完拉不出来,全身发肿,浑身难受。其他倒没什么?”
“你们吃的什么?”
“树皮熬粥。伯伯,我们这还算好的,村里别的没爹或者没娘的孩子,连树皮都没得吃呢。”
“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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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们弟兄姊妹少,抢不过我们。”
听老二这么一说,树清再看堂嫂,她早已泪流满面,咬得嘴唇发紫快要出血。
“嫂子,你刚不是说粮食够吃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树清黑着脸质问起了堂嫂,又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秋月。
“树清,你别听小孩子乱说……”
堂嫂本想继续圆谎,话刚说到一半儿,却哽咽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掌柜的,我来说吧。不是我不借,更不是我小气,而是咱家没了粮,更没了钱。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可千万不能气到你的身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真的就要败了……”
“什么?”
听完秋月说的,树清简直不敢相信。害怕是自已听错了,暴睁着眼睛看着秋月,吓得秋月赶紧低下了头。
“到底怎么回事儿?遭了土匪了?”
树清连声地咳嗽着,倒着气问着事情的原因。
秋月硬着头皮把前因后果说了出了,连去了几次顺有家,几点去的,顺有都说了些什么,都一字不差地说给了树清听。说完,她等着树清的再次暴怒,却感觉一身轻松。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树清不说话,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连呼吸声都故意往低了压着,窗外的野猫也停止了嘶叫,只听得见那棵榕树上没有落尽的叶子,在沙沙沙地响。
“罢罢罢,没了就没了吧。看来,往后真的要挨饿了……”
“掌柜的,陈牛犊当村长的那段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往后的日子还能难得过那时候?只要咱这一家人平平安安的,齐齐全全的,没伤没病的,日子就准能过。”
秋月见树清垂头丧气,刚刚才好转过来的气色,又像失了魂一样,眼睛没了一点儿光亮,赶紧说起了宽心地话。
“是啊,人活着就是活了一口气,这心气儿可是不能丢的。只要心气在,日子再难就都能过下去。有秋月这样一个女人,你还怕日子过不到人前头?”
堂嫂也劝着树清。她是羡慕秋月的,能有一个完整的家,能去知冷知热地疼一个男人,能去和一个男人同吃苦,那样才叫生活。
“人呐,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只是气不过毛顺有这个坏怂,他这是要把咱们给逼死。怕只怕那粮食都码进了毛家的粮仓,袁大头都藏进了毛家的墙里!”
“掌柜的,既然给了人家,就当被土匪抢走了吧,权当是咱破财免灾了吧。”
“只能这样了。如今的毛顺有,咱又斗不过……”
说完,树清便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直咳了十多分钟才停了下来。转生却在这个时候干呕了几下,秋月脸色立时变了。她看看转生,看看继祖,又看看树清,无奈地摇了摇头,唉声叹气了起来。
秋月知道,这个家里的另一场灾难,又准时准点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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