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老爷子死了,“霸道老爷”的帽子总不能扣到他的坟上?顺有虽说是“霸道老爷”的儿子,现在的资产充其量够个富裕的农民。树清家以前有些小钱,但现在家里没粮、手上没地、圈里没马,连富裕一点的农民都够不上。这不,前慢坡提前没了老爷们,美好生活可不就提前实现了嘛!
但富农,既然存在,就不能影响了社会发展。陈牛犊身先士卒,跟在了王三狗的屁股后头,成了这次活动的领头羊,对着顺有开了当头炮。他趾高气昂,意气风发,义愤填膺,大义凛然,揪着顺有的衣领子,要不是个子低恨不得把顺有空悬着提起来:“你毛家人先是欺负人的老爷们,而今还是有钱的大户,显然是和美好新生活作对嘛!因此,你毛顺有享了旧社会的福,就得受新社会的苦,就得改造、就得反省、就得下苦”。刚说完,就一把将顺有怼进了穷苦人围成的圈子里,开始炒起了顺有的豌豆。
前慢坡的各项运动进行的如火如荼。无论是吃大锅饭前,还是在生产干活前,都要把戴着笼嘴儿、架着夹板儿的顺有炒一次豌豆,才能继续干接下来的事。这样一来,顺有牌“炒豌豆”成了前慢坡穷苦人茶余饭后的娱乐活动。
顺有的好戏正在上演,顺有婆娘回了福星,带走了两个儿子。
活该。前慢坡的上空自此多了两个大字——活该。
陈牛犊到底是出过前慢坡的人,到底是跟在王三狗屁股后面的人,紧着顺有唱独角戏没啥看头,也出不了啥政绩,更不好给上头交差。他独出心裁的制定了三步走计划,为了更好的前慢坡美好新生活。第一步,改名。不能改自已的名,陈牛犊——陈家的牛犊,初生都不怕虎陈牛犊是个好名字,可千万不能改掉。首先改儿子的名,陈马驹——小马驹能成啥事。干脆,改叫陈权公,陈家的权力全为了公家嘛,既把权力攥在手里,又能让公家看到,一举两得嘛。其次,改群众的名。你瞧瞧庄稼汉的这些名字,不是草啊、就是花啊、再就是些畜生,怎么能跟得上美好新生活的脚步,得改,得大改。一时间,前慢坡的山里、沟里、房里、路上都充满了喊“钢铁、大炮、建军、建国……”的叫声。当然,毛家、伍家不能改,没资格。第三步,美好新生活得扩大化,顺有一个坏分子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能量?这不,伍树清不就是另一个坏分子么?一下娶两个老婆,还不够坏吗?地都没种好,就耍笔杆子,还在教转生丫头片子写字,那不是光明正大的不支持美好新生活事业吗?
慢慢的,淑合疯了,那个大大咧咧的,把转生当成自已亲生女的,那个儿子被宗亲卖掉的,那个和秋月情同姐妹的,那个对树清知冷知热的,那个对生活无比热爱的,那个对生活无限满足的淑合,疯了。被那些曾经和她扯咸扯淡的长舌妇们用毒液毒疯了,被自已的所作所为气疯了,为什么要做别人的老婆?为什么不能立着贞节牌坊守上一辈子?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女人?
当转生要取下她脖子上挂着的破洞鞋时,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把破洞鞋捏在手里,嘴里不停的嘟哝:“我不是坏人,转生娃,我不是坏人哩,你要相信妈哩。”转生管秋月叫娘,管淑合叫妈。自此,前慢坡的村口、地里、沟里、山上、路上就多了一个整天叫着“转生”名字的疯子。然而,人可以疯,但破洞鞋总得找个地方挂,顺理成章、毋庸置疑、充满传承意味的那双破洞鞋挂在了秋月的脖子上。但由于转生干不了重活,挣不了多少工分,陈牛犊便开恩特赦她只“挂鞋”不表演了。
那些日子,太慢了,却又太长了。转生能记起来的,慢慢忘了。能记起来的人,也不愿意记了,每当谈论起,都是唏嘘一声:哎,那时候,那日子哟……
中国人十分信奉“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就像十世的好人取经需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坏人却只要放下屠刀便立地能成佛一样。
吃是一件难事。院门口的榕树,光秃秃的。庄里的树皮,吃完了。地里没一点绿,也没一点黄,草都被吃完了。陈牛犊安排好了,男人到邻村去偷树皮,女人到沟里去挖野菜,孩子大一点的也跟着去,小一点的待在生产队。
树清觉得耻辱,这样的日子,人不像人,也不像鬼,更像畜生,为了活就必须“偷”,为了活就必须“演”,一轮接着一轮,花样百出。树清脱掉了铁质的帽子,脖子没有轻松多少,跟在偷树皮队伍的倒数第二位,后面跟着李狗蛋。陈牛犊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怕树清当逃兵,必须要有穷苦群众好男儿的监督。
坡头村的树,比前慢坡的树都秃,有的甚至连树干儿都被嚼得能看见木茬儿,以及上面的人齿印。等树清他们到了庄里,发现传说毫不夸张。坡头村的人,确实一个个眼睛里都喷着恶火,像狼一样,连孩子都像狼。一看到他们,就一个个扑了上来。就像野狼看见了猎物。
陈牛犊首先掉头跑,把手里的棍子都丢了。树清腿软,但没有跑在最后。他想着转生,想着秋月,想着铁帽子,想着他能想到的一切,一直跑着,终究是跑出了坡头村,跑回了前慢坡。陈牛犊核算了战绩,树皮没偷着,棍子丢了十根,伍老三被砍掉半只胳膊,毛驴蛋被剜掉一个脚后跟,“偷”计划宣告失败。后面,要着重实行“自救”计划。
秋月带着转生,满沟、满山的挖着野菜。秋月不敢把转生放在家里,这世道真的有人吃人呢。有人说,首阳山上饿死了两个人,被他们的叔、姨、伯骑在身上吃掉了;菜子里有一户人家,新娶的媳妇,在家几年没能生个一儿半女,倒是一口能吃几个菜根子,婆婆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夜里活活的扔进了锅里,煮着吃了哩。儿子起先哭,后面尝了一根手指头,吃得比他妈还欢呢。秋月怕听到这样的恐怖故事,害怕转生真被人抓去吃了。
淑合已经疯了,要是树清、转生再出点事儿,那伍家就真完了,天也就塌了。当然,带着她,就能把拖着土的野菜先喂在她的嘴里,不至于饿死哩。
日子苦了,总感觉过得特别慢。谁承想,淑合立了功,救了伍家的命。
淑合比之前更疯了,身体也因为饥饿浮肿得变了样。树清已经不在乎她在村里的大呼小叫,秋月也习惯了她在家里光着身子乱跑,转生和之前一样那样爱着淑合,给她喂野菜,给她擦身子,给她讲外面乱七八糟的故事。
今天,她把屎屙在了堂屋的中堂桌下面。树皮和野菜,拉出来和吃进去一样难受。她用手指伸进肛门才掏出来那些凝在一起的绿色物体,然后用手指在中堂桌脚上刮干净了,而后才跑到院里大喊大叫。
树清一般不会管这些事儿,秋月也不让他干铲屎这种活儿,按她的话说:男人的手应该握着犁把儿,不能让乱七八糟的琐事儿脏了男人的手,浊了男人的心。但,秋月和转生都去挖野菜了,他不能允许那副中堂下面有污秽存在,也不允许父亲亲手置办的家什被玷污。
他先用自已洗脸的毛巾擦干净了桌腿,而后用小铲儿铲了上去。因为想避过屎,他铲的时候用了劲,想铲得深一些。但当他铲进去半铲土后,发现土里不有点儿对劲儿,像是怼到了铁。奇怪,地上怎么会有铁?
粮仓,五十口袋粮。一定是爹为了防土匪藏的粮,没成想遇到了这年景!
老天爷呀,善有善报,你始终是长眼睛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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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呀,转生饿不死了呀!
娘呀,咱伍家不会绝根了呀!
淑合呀,你可是救了咱一家人的命,立了大功呀!
有粮也不敢正大光明地用火,煮面糊和煮野菜从烟囱冒出的烟肯定是不一样的,被人发现,爹娘的心和全家的命就又都得没。只能是小磨盘推,树清推、秋月扫、转生装,然后往野菜粥里撒一点。不敢多磨,也不敢多放。不敢多,千万不敢多。除了淑合,家里每个人都懂这个道理。淑合虽然疯,但也一直没在村里喊过关于粮食的疯话。
野菜粥里加些细面,煮好后,很像猪食。青菜上面裹着面疙瘩,像一张张恐怖的鬼脸,让人恶心、恐惧。但当转生闭着眼舔了一口,面味儿早已经顺着舌头到了胃里,嗓子没尝够,食道在渴望,胃开始了祈求。接着便一顿狼吞,一顿虎咽,连着吃了两碗,还要再吃时树清怕小孩子撑坏了肚子,便悻悻地作了罢,但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锅边上沾着的残渣。
“猪食,原来这么好吃啊!”,转生满足地摸着肚子,嘴巴不停地咂呀着,生怕这种味道从嘴里溜走,再也不回来。
“是啊,猪食真好吃啊!”秋月泪流满面,说着便把转生抱进了怀里。
树清默默无声,一边转着碗一边吸溜。秋月虽然在哭,但也没停了嘴地吸溜,直到舔得碗底能看见她的脸,才把碗放到了炕桌上。接着往碗里倒了热水,用筷子搅了几搅,又把一碗热水喝得见了底。而后,见树清放了碗,她又拿起了树清的碗舔了个底净,接着把热水倒进了碗里,涮了一下倒进了转生的碗里,用筷子刮干净了碗上的面渣儿,端起来、挡着脸、一股脑儿喝了个精光。
树清全程盯着秋月看。要搁在以前,他能把秋月骂上三天,甚至三年。这是他最看不起的吃相,这是正儿八经的穷相,为了吃得快、吃得多就能不顾做人的体面?但现在,对于体面他不屑一顾,对于脸面他置若罔闻。自已戴着铁帽子、秋月挂着破洞鞋、淑合疯了、转生饿得面黄肌瘦,哪还有体面可谈?丢脸和丢命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吃吧,吃饱了才算人;舔吧,舔碗比躺尸来说不算丢人……任凭吃相难看吧,顾命要紧!
转生的浮肿慢慢消了。但,这年景啥时候能好?人心啥时候能消肿?五十口袋粮食又能吃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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