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合更疯了。
她竟然坐在了中堂桌上,盘着腿,双手拈花,像一尊佛一般,似笑非笑,似哭未哭,满脸的愁容,却又无任何话语。
树清拿起一把老扫帚,狠狠地摔在了她的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打她。其实,也不全是打淑合。在前慢坡,在高楞,甚至在陇西,打附人身的毛鬼都是这种打法,所以几乎每个人家里都有一把老扫帚,虽然扫不了地,但一定得有。谁又能保证不会碰上些脏东西呢?更何况,现在的世道,魔鬼大白天都在肆无忌惮地横行着!
老祖宗的规矩不会骗人,老祖宗教的法子也确实灵验。经那么一打,淑合跳下桌子后乖乖地回了自已的屋子,躺炕上睡了觉,连奇怪的胡言乱语都没有,像她之前正常的时候一样。
自从那天之后,淑合不哭不闹,却也整日像丢了魂一样。白天追着太阳跑,窝在有太阳地方一晒就是一整天。晚上睁着眼睛不睡觉,一闭上眼睛就大喊大叫。树清和秋月两个人,白天夜晚地倒着班儿陪着她。
69書吧
太阳和月亮升起和降落,循环了近一个月,淑合还是像丢了魂,没有一点儿好转的迹象。
紧接着,秋月也上了中堂桌。
晚饭前,树清像往常一样喂完驴后圈里抽着旱烟,看着那头公社的煽驴大快朵颐,追忆着曾经马、牛、羊挤在这个圈里的场景,叹息着公社驴都能吃包谷人却只能挖野菜的颠倒年景。一袋烟都快抽完了,还是等不住秋月的叫喊。他有点儿气呼呼地走出驴圈,快步向堂屋走去,边走边念叨:做完饭了要叫人呢么?不叫难道我和那头畜生一样吃苞谷吗?
“跪下”,树清被秋月的喝声吓得一怔,一只脚没来得及抬,整个人跨在门槛上。随即,树清慢慢地收了腿进了堂屋,狐疑得看着秋月,忍不住地骂了出来:“你又在发什么神经?光淑合一个还嫌疯得不够吗?”
“一个淑合,肯定不够。你要是再随便打我,秋月也得疯”。秋月冷静地述说着,让站在堂屋下首的树清不寒而栗。
树清感觉头皮发麻,整个头发都立了起来,后背不住地淌着冷汗。这个家到底是怎么了,世道已经很难了,为什么这个小家还要不断出现一些怪事。他不禁一个人在心底里犯怵。但,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要是连他都被吓退,这个家可真就完了,难道留着转生处理吗?她还是个孩子啊。索性,硬碰硬,说不定还有胜算。所以,树清硬着头皮强硬地发问:“我不管你是秋月,还是神鬼,该打还得打!你今天要是说不上个三七二十一,我的老扫帚就得打到你的身上!”
“吾乃樊家岘馒头咀九天神母爷,你乃我袍下子民,怎敢将老扫帚加于吾身?”秋月满口的文言作派,让树清更为惊讶了。他想秋月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怎么突然说起话来是一副老夫子样?难道真是被鬼神上了身?
“你怎么证明你是九天神母爷?”树清半信半疑,试探着问道。
“取来炕桌,平放于吾脚下。点燃蜡烛,燃起檀香,烧起黄表。速速,待吾显圣于你”,秋月怒睁圆目,不住地命令和催促着树清。这哪里还是秋月,简直就是皇上,那种语气根本不容置疑。
树清这次没有迟疑,等验证过后,就能知道是神是鬼。他取来炕桌平放在了秋月的脚下,然后点了两根蜡烛,燃了三根香插进香炉,又准备点燃黄表,但他的腿始终不愿意跪下去,准备就站着点燃黄表。要是什么孤魂野鬼,岂不是脏了我的膝盖?不跪,坚决不跪。庄农人跪了一辈子,都这年景了,我还偏不跪!
“今日,尚可不跪。速速,点燃黄表!”秋月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不住地催促着树清,似乎也不在乎跪与不跪,还有所谓的什么仁义礼智信了。
“好,看你怎么显神?”树清点燃黄表后,恨恨地向地上一扔,瞪着眼睛盯着秋月,看她接下来什么反应。很神奇,那页燃烧着的黄表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螺旋着直飞房顶。树清心里泛着嘀咕,就那么一直看它飞到房顶。不等树清低头,桌上的炕桌凭空转了起来。
秋月嘴里振振有词:“转正北人丁兴旺,转正南财运亨通,转正西平安吉祥,转正东如愿以偿。今日,九天神母爷显身伍府,降大任于伍氏树清,护我平安,待逢难过,保你一家福寿安康。”
“难,什么难?神母爷哟,神仙怎么会有难?有难也全在我们这些泥腿子身上,我们的难还要您老人家搭救呢!”树清看着不停转动的炕桌,打心底里开始相信了。他跪了下去,和“秋月”聊起了家常。好像神也不再高高在上,人也能够和她讨价还价。
“破四旧,打砸烧。县城已然开始,仁寿山诸神被烧,黑爷塑身被砸,各大祠堂也已被毁。人不像人,神不再神。此乃诸神之劫,亦是万人之难。吾袍下信众千人,皆逢此难,但唯你稍显不同,心志稍坚,为人尚诚,因此特选定你藏好吾之泥身,待大难过时,吾可保你家世延绵,无病无灾,无愁无难。大难到来之时,吾再附秋月之身告知于你。须防陈氏牛犊,切记!切记!”九天神母爷借着秋月之口,预言了劫难的来临,也告诉了树清劫难的应对之法,顺带着告诉树清需要提防的人是陈牛犊。
怎么会是陈牛犊呢?树清转念一想,世道不好,人心不古,神都要人来庇佑了,哪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又有什么人是一成不变的呢?新政府新政策,他是最坚决的支持者和拥护者,为了表功,为了显脸,前慢坡也就他能做出来了,倒也不至于大惊小怪。
“护佑神灵,藏好身子,这种事只要我能做的,我肯定百分百尽心做。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您老人家还是给我托梦吧,不然秋月一个女儿身,折腾几回我怕伤身子,家里还有小孩子要管呢!”树清又试探着商量了起来。
“急神之所急,爱所爱之人。善莫大焉。吾托梦便是。但有孤身难成之事,可商策之人为毛氏顺有。勿叫第三人获知。哪怕是家人,亦不可告知。”“秋月”不厌其烦的嘱托着树清,生怕他忘记任何一个细节,勿听了任何的人和任何的事。
树清嘴里连连地答应着,显得非常郑重。当然,对于一个农民来说,能看见神显灵,还能答应帮神渡劫,这一定是百年难见的,必须得十分郑重。
“淑合……淑合她也疯了,你看……”话到嘴边,树清又压着舌头硬生生怼进了肚子里。他在心底泛起一阵阵的无奈,一次次的想祈求九天神母爷想想办法,治好淑合的疯病,让那个知冷知热的可怜女人正常起来。但一次次的理智又盖过了他的私心:求她有什么用呢,她都在求人帮忙躲难啦,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真的还有那么大的神力,把淑合的疯治好吗?索性,倒不如自已多待淑合好一些,也不再给九天神母爷添麻烦了吧。更没必要因为神求自已帮忙,就去和她讨价还价。
“点燃蜡烛,燃起檀香,烧起黄表。助吾归庙!”秋月一声令下,恢复了原先怒目圆睁的状态,催促起了树清。
三个头叩完,起身作揖的时候,树清是被秋月搀起来的。奇怪的是,秋月毫不知情,并且惊奇地问着树清:“掌柜的,你咋啦?喂完了驴,不紧着吃饭,冲着一个空桌子叩的啥头?”
“我在感谢祖宗,在桌子下面留了救命的粮食”。树清对着秋月笑着说。随后喊了一声转生,待转生搀着淑合来到放着四碗“猪食”的炕桌前,他径自端起一碗,把秋月上桌的事情掺和菜叶和糊糊吸进了肚子里。
有些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藏在脑海里吧,梗在喉咙里吧。毕竟苦没人倾听,这年景苦着的人太多了,你的苦可能不够新奇。毕竟笑也没人能懂,即使有人能懂,也有可能会有出入,甚至会衍生出一些嫉妒、愤恨和无端地猜测。
毕竟,神,都让他瞒着啦。
日子再难,神的话怎么着都得听啊。要不然,平日里又分什么人和神,好年月又拜的哪门子神哟?即使,神现在不仅靠不住,反过来还要靠人。
信着吧,信着吧,这年月,不管是人和人,还是人和神,就这样相互扶持着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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