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老太爷,病了,气的。
七月,狗蛋和顺顺去乡上领了证,手写的、红红的、王三狗亲自带他们领的结婚证。顺顺也给毛老太爷带来了一个奖状——《新婚姻法》开明家长奖。顺有把它贴在了堂屋的中堂旁边,见上面有县上和乡上的政府名字,毛老太爷也就没再说话,还吩咐顺有给狗蛋背了两袋粮,并告诉狗蛋:那一口袋粮和半斗利息也不用还了。狗蛋开心地抱着顺顺在李家的窑里转了几个圈子,并且颇有后悔地说道:“早知道,那泡屎我就不屙在你家正门口了”,引得顺顺瞪了他一眼、掐了他一把,而后乖乖地依偎进了他的怀里。
毛老太爷,病重了,惊的。
八月十五,月亮还没圆够,顺心就敲开了毛家的门。一见顺心,毛老太爷惊了一跳,倒不是因为亲人相见的惊喜,而是眼前这个儿子给了他十足的惊吓:蓬头垢面,完全不像个人;衣衫不整,没有一点毛家人的体面;饿虎扑食,前一口还没进嗓子,后一口又进了嘴里,毛家的炕桌上没见过这样的吃相。顺有的惊比毛老太爷更甚,他可顾不上管毛家的体面,他怕的是前几天县上、乡上来的那一大队的人:抓国民党逃兵毛顺心。顺有对顺心的到来,满肚子的牢骚:你毛顺心啥时候回来不好,这时候回来,搭上你自已的命不说,还得搭上毛家的一门人。你打鬼子参军为啥不能入了共产党,非得跟着蒋介石?现在好了,蒋介石拍拍钩子飞到了台湾,你毛顺心却舔着个脸回了前慢坡,你教一个病爹,还有个啥都没法的哥哥能怎么办嘛?
其实,顺心回来后一点都不顺心。毛老太爷看到他后先是一喜,后是一忧,病又重了,整天咳得肺都到了嗓子眼儿啦。哥哥顺有整日愁眉苦脸,两个眉毛快挤到了一起,吃饭时叹气,吸烟时呻唤,喂马时咒马吃得多,喂猪时骂猪不长肉……顺心看在眼里,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跟明镜儿一样:毛家,他待不住啦。
藏,能藏多久就藏多久——树清给顺心吃了个定心丸。树清的话很确定,淑合和秋月也跟着点头:“就躲在我家,有吃的咱就吃,没吃的就一起饿死。顺心当了国民党,也打了鬼子呢。再者说,国民党里也肯定有好人哩”。
当晚,顺心给毛老太爷磕了三个响头,给顺心说了一句“保重”,便又在前慢坡消失了。自此,毛老太爷再也没下得了炕。伍家的门白天也在里面上了锁,急得转生整日在院子里咿咿呀呀的乱叫。
毛老太爷,死了,救不活了。
顺心在树清的高房里一住就是一年多。他发现从中秋之后,树清便很少和他讲村里的事了,整日低着头出门,低着头回家。淑合和秋月也眉毛不展,只有小转生如故。他心神不宁,他胡思乱想,他怕自已牵连了树清。十一月,地里的农活基本没了,但庄稼人也不怎么闲,修犁、擦锹、箍篓……事儿接着一个,一磨就是一整天。他从窗户里看见树清正在擦着铁锹,便主动到了他的跟前,故意跟他扯咸扯淡。从树清嘴里,他才知道土改了:一张嘴一亩。毛家的地,剩了五亩,顺心死活不知,所以没算顺心。树清的地,剩了四亩。
土地一分,农民卸下了身上的负担,全架子在了毛老太爷的身上。自此,他从早咳到晚。顺有请了大夫。大夫说毛老太爷是急火攻心,吃了药保准就好。但,毛老太爷又咳出了血。顺有请了阴阳。阴阳摇着铃子踩硬了院子里的浮土,又吩咐顺有在院墙的四角上插了四个旗子,用鸡血洒在了乐旗子上,说这样能保神鬼不侵、百病必消。当晚,阴阳前脚背着一只鸡一斗粮出了院门,后脚毛老太爷就吐了半脸盆血,吩咐完顺有:“等年景好了,要把地重新收回来”便咽了气。死后眼睛圆睁着,顺有用手顺着眼皮压了三次都没压闭上。随后,顺有磕了三个响头,嘟囔完一句:“爹,您好好上路吧,祖宗不会怪您”后,毛老太爷才闭了眼,入了土地爷的名簿。
顺有把毛老太爷埋进了祖坟。唢呐响了三天,阴阳念了三夜。吃掉了一只猪十只鸡十口袋粮,喝掉了八坛子酒。顺有没觉得心疼。按他的道理,毛家的人来和走,都要办得风光,好为来的人消除业障,也为去世的人买通去路。相反,庄里人也有他们的道理:毛家人这是不服输,好显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毛老太爷一入土,顺心就吃了老鼠药,淑合用来药田鼠剩下的半包,都吃完了。等树清发现的时候,他早已经咽了气,只留下几行字:哥,我是自杀。树清,麻烦你的收留,死了我也保佑你和家人。我看不到明天了。请把我埋进祖坟里,我想和爹娘在一起。
顺心被埋进了河湾里,顺有做的决定。庄里人也表示理解:国民党的人肯定埋不进共产党的好地里。横死的人,入了祖坟要伤人哩。埋进河湾里,最好,一水洗百净哩。
树清不能理解。不能理解顺有,把死人也分了等级。不能理解庄里人,他们怎么就能确定地看见死后的顺心头上还顶着“国民党”三个字?不能理解顺心,鬼子的子弹都躲开了,国民党败了,躲着共产党、藏着庄里人跑回来,都跑回来了却又喝药了,咋突然就不想活了呢?谁人不得死爹,爹死了不得照样活吗?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树清理解了顺心。他突然间也有点看不到明天了。
一九五八年,年还没过完,春风就先来了。刮来了人民公社,却刮走了树清,刮走了顺有,刮走了庄里所有的男人。去帮着毛主席赶超英美,直奔着“多快好省的社会主义”走去。树清和顺有去了岷县引洮河,李狗蛋去了靖远炼钢铁,陈牛犊参加了大战火焰山。而后,秋月也被刮走了,刮到了栾家川的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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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可真是激烈的冲动啊。
雪一落,黄土高原哑了。人民公社就不为人民只为公了。洋芋、谷子、玉米明明长在地里,《陇西报》上就已经亩产“过黄河”、“跨长江”了。
春风刮走的人,被雪叫了回来。树清和秋月,一个身上全是伤,一个瘦脱了相。淑合像霜打的茄子,转生脸上满是冻珈,那是帮淑合挖冻在地里的洋芋冻的。马死了,牛瘦得能看清肋骨,连声儿都没了以前的张扬。
一家人已经哭不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能互相安慰着——活着就是赚了。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但这何尝不是掩耳盗铃?
树清有点怀疑,社会主义是不是在揠苗助长?
秋月有点想不通,那棵榕树怎么还没长大?
淑合想知道,亩产过了黄河过了长江还能过到哪里?
转生长了个儿,她断定革命的接班人必须得长得又高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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