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有会,不管是庙会,还是戏会,毛老太爷在的地方,那把太师椅必在。今天也不例外。
从知道这会是减租减息大会之后,树清就觉得这简直是对他的大型打脸现场,他顿时觉得头比背篓大,脚比碌碡重。但转念一想,谁坐江山就听谁的规矩,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所以,这会是非去不可的。他一步一步的跺到了会场,站在了人群的最后,等待着马团长拍下他命运的惊堂木。
马团长和干部们都还没到,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就已经热闹无比,对新政府的拥戴,对会议的内容和结果的评判早已经乱七八糟地嚷开了天。
“好呀,好呀,终于摆脱送粮的命运了”,李大脑袋激动地直搓手,开心地在原地打转儿。
“要说树清还是挺人道的哩,借了粮食不要利息,年景不好也不催着。但遇到这种事儿了,粮食再还不还,还多少,那就得看庄里人的良心喽”。李狗蛋的爹嘬着旱烟,感叹着人心这杆秤。
会场里叽叽喳喳,人心随着舌头跳个不停……
其实,除了树清,毛老太爷和顺有心里也直打鼓:虽说自已借出的不多,只有长工狗蛋处的一口袋,外加半斗利息。但,今天这么一闹,一口袋粮打了水漂不说,他们怎么整治自已还说不准呢?听说高楞那边的村子,开完会后有的农民把犁拉走了,马牵到了自已的圈……真要是那样啦,那可真是毛家的几代祖宗都给泥腿子们下成苦啦,真真的亏了先人了。
不管干什么,中国人都喜欢围成圈子。马团长一到,村民们便一窝蜂围了上去,形成了以马团长为中心的圈子,把坐在太师椅上的毛老太爷和顺有圈在了外面,仅剩下蹲在路梗边吸烟的树清陪着他们。看来,今天这个圈子,一开始就把他们圈在了外面。老天爷哟,难道日子过得好也得受批评么?难道先人们流血流汗积粮攒钱都是错吗?
“乡亲们,同志们,天变了。为啥?因为我们来了!”马团长嗓门高亢,村民们默不作声,但表情专注。
“以后的天,雨为人民下,风为人民刮,地为人民肥。”马团长看着围在他周围的这帮庄稼汉,他把每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故意拉长,他要帮着这帮庄稼汉把心里的怒勾起来,把眼里的火升起来。
“当家的第一步,就是要推翻过去的一切。怎么推?怎么翻?今天,当着乡亲们的面,我们就要把原先加在你们身上的陈租旧债消灭掉!让这些老爷们主动清账,以后也夹着尾巴做人,改掉他们的臭毛病”。马团长说得激愤,村民们听得激动,毛老太爷和顺有浑身战栗,树清把水烟把儿嘬在嘴皮边儿,但一口烟都没吸进去。
马团长话一说毕,从上衣的左口袋里拿出从陈牛犊家拿走的借条,从口兜里拿出一盒洋火,抽出了一根,使劲儿在盒边上连着擦了三次才点着,洋火盒儿被他的大手捏成了扁扁的扭曲状。
他一手拿着燃烧的洋火,一手捏着借条,嘴里也没闲着:“我相信,大家手里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借条,也常常被这些借条压得喘不过气来。今天,我就要当着毛家、伍家的面”,话说了半句,马团长就被燃尽的洋火把手给烧疼了。他扔掉洋火,忘了还有没说完的话,一个劲儿地往烧疼的手上吐唾沫——呸、呸、呸,而后指头互相搓着,嘴里使劲儿地吹着。庄户们虽觉好笑,但也都强忍着没作声。
他呸够了,吹够了,搓够了,才想起没说完的话和还没烧掉的借条。他又把洋火点燃,吩咐站在他身后的王三狗:看着洋火,快烧没的时候,重新点燃一根续到我手里,不然又烧我的手哩。就这样,马团长重新开启了他的演讲,王三狗眼瞅着马团长拿洋火的手,身子躬着,双手随时准备擦燃洋火。
“啊,这个,毛家和伍家。对,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烧掉这些条子,不仅要烧掉你们手里的条子,更要烧掉他们手里的条子”。这时,王三狗把点燃的洋火递到马团长手里,快燃尽的洋火烧得他把指头嘬进了嘴里,表情相当滑稽。“大家说,要不要烧?”马团长没看到王三狗的滑稽,继续勾着村民们心里的火。
“烧,烧他娘的”,陈牛犊喊了一嗓子。
“烧,烧得干干净净,最好连他们家里的粮也给烧掉”,伍老三也成了领袖。
一时间,日他娘、驴日的、没屁眼之类的骂人话、下作话、咒人话此起彼伏,直听得毛老太爷连连摇头、声声叹气、拐棍儿直捣地,气得顺有额头冒汗、眼睛直瞪、骨响铮铮,骂得原本蹲着的树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头埋进了夹到了双腿中间,吓得那棵老榕树枝摇叶响,惊起了成群的麻雀,闭着嘴扇着翅飞东飞西。
“好”,又是个说得重、拖得长的字。“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我就带头点燃第一把火,烧掉借条也烧掉枷锁。”说罢,马团长接过王三狗递来的第六根洋火,点燃了那张陈牛犊的借条,用右手举着,在村民围成的圈子里转了一圈,才扔到了地上。紧接着,马团长身后的李秘书、张干事和王三狗都擦燃了洋火,走上前点燃了村民们手里的借条。一时间,纸条燃烧的烟呛得会场里咳声四起,围着马团长的圈子渐渐也散了开来,不再那么严丝合缝。
圈子里的烟才呛开了众人,圈子外的烟又呛红了他们的眼、扼住了他们的喉咙、堵住了他们的嘴巴:树清跪着,脸上不停地滚着泪珠,下巴随着嘴唇抖动着,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轻轻地搅着燃烧的纸条,生怕它们烧不干净,遗留下一到两个“借”、“粮”之类的恶字,又成为众人口里喊他娘、骂他爹、带他认识好几代祖宗的罪证。他就那么跪着,众人沉默地看着。见纸条都成了灰烬,他朝着灰烬磕了三个头,起身后朝着众人躬了身、拱了手,沉默着转身向家走去。
他哽咽了一路,一边走长衫上的土一边落,就像他的泪一样。快到家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大吼、大叫、大哭了:“爹,粮没了,人心也没了。借条全部烧给了您,账咱们在阴间再收吧”。转生听声儿来到门口,扑棱着两个小辫儿,奶声奶气的喊着爹,扑到他怀里的时候,他便哭得更伤心啦。
毛老太爷和顺有虽也气破了胆,但好在后面的会对他们没有实质的影响。不仅没有泥腿子牵他的牛、抢他的粮的任何威胁发生,就连唯一的一张借条,李狗蛋都没有烧掉,而是在他们回到家后李狗蛋再次强调:我会还。这让爷俩儿大喜过望。随即毛家的烟囱里就冒出了白烟,和着油香和面味儿蹿进了众人的鼻里。
毛老太爷嚼着热乎的油饼,手上、嘴边、胡子上都是油渍,但他故意不擦。按他的意思,就是要让那帮鬼哭狼嚎的泥腿子们看看:前慢坡谁才是真正的老大?你们闹得再凶,难道死了还能不找我毛家买地埋?难不成还能直接扔沟里被野狗吃、被山猫咬?
李狗蛋把“我会还”三个字也讲给了树清,并拿出了没烧掉的借条递给树清看。树清没有接,也没有看。而是在给狗蛋泡了茶后,蹦出了一句:随着天吧。这让狗蛋觉得莫名其妙,也让他觉得树清是不是受了刺激。
秋收后,前慢坡的生活,好像真的变了。
伍老太太去世了。借条被烧、粮食没了的事,树清和淑合、秋月瞒了老太太不足一个月,她就从顺有婆娘嘴里打听了出来。吐了三次血,躺了不到一个月,就离了世。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说给了树清,也说给了转生:别让伍家的根断了。
毛老太爷生不如死。顺顺怀了娃,是长工狗蛋的。秋收后,地里的声响绝了迹,庄里的树夜掉光了叶子,仅剩下从烟囱里时不时冒出的白烟,赋予着庄子一点儿生气。和往年一样,忙完了秋收,领完了分粮,狗蛋便只用在毛家干早半天的活,就可以回家了。
因为地里没活,家里的活又不重,所以他睡得早也起得早,往往鸡还没打鸣,就已经挑着水桶到了泉沟里。这样往返三趟,水缸便满得贴着边儿了。往往桶里还剩两马勺,刚好够他洗脸。往往洗漱完毕,毛家那只破嗓鸡才会鸣叫,叫醒了狗,喊醒了马,吓醒了牛。
往往,他会伴着马脖子上的摇晃的铃铛,哼着秧歌儿,拌好草料看着牲口们嚼完,然后躺在糜条为铺、薄被围盖的炕上,眯会儿眼睛,等着毛家人的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
但,今年不一样啦。他不等毛家人的房门打开,就已经轻轻侧身进了顺顺的房门,而后跳上了顺顺的炕……而后又偷偷溜回他的那个脏炕。
他时常在回味刚刚发生的甜蜜时,总会在脑海里泛起第一次品尝顺顺舌头的味道。减租减息团在村口烧借条的那天,当狗蛋在草房里把准备得当,正准备坐在那捆草上休息会儿的时候,原本该来的顺有没来,顺顺却站在了草房门口。
看着顺顺小小的脚、细长的腿、此起彼伏的胸脯和红扑扑的脸蛋儿,他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迸出来了。当她从他面前走过,留下的一阵清香,那是他这辈子都没闻见过的味道,这让他舒服,是那种从头发丝到脚趾头的麻,是伸完懒腰后的不自觉的哼唧。他像个吸血鬼一样贪婪地吮吸,生怕那点香味消失不见。当顺顺双手捏着苜蓿,一支腿跪在地上,一只腿跪在双手捏着的草上时,他抬起铡刀准备使劲铡下的时候,双手停滞了、双眼儿看呆了:他看见了她的一切。就这样,铡刀久久没铡下去。
顺顺贴心的问他:“小狗蛋,你咋啦?”。顺顺的无心,戳破了他的尴尬,他弓着腰捂着裆坐在了另一捆草上,轻描淡写地说道:“没咋,有点累。”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想的却是:小狗蛋馋了,想要吃小白兔的肉了。顺顺也就势坐在了原先跪着的草上,正好和他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我好看不?”狗蛋被她的直接吓了一跳,哪有一个姑娘直接问大男人好不好看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接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好看,衣服也好看”。
“我好看,还是衣服好看?”顺顺不依不饶。
“衣服好看,你更好看!”他也看着她的眼睛,说得也特别直接。
“那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顺顺低着头偷瞄他,眼睛里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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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血热了,猛地站了起来,直接扑了过去,把她压在了那捆软软的草里。
而后,他就成了她屋里的常客。她也教了他把“我会还”说给毛老太爷和树清,也让他学会了在云雨之事上驾轻就熟。
好地耐不住勤耕广种。
顺顺无缘无故地恶心一多,毛老太爷就把狗蛋赶出了毛家的门,并放出话来:就算把顺顺给了土匪,做了人的小,老成女儿精,也不会让她进了李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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