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征粮还没顾得上吃,军队就逃出了陇西,连县长李作栋也逃得不知所踪。
老鼠军们斜挎着枪、不成队形,像老鼠一样窜、抢、拿,从申家湾的梁上上来的时候,前慢坡庄里已经没有了人。男人们牵着牲口,女人抱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棍儿,狗儿跟在人的后头,全都躲进了早就挖好的暗窑里。
毛家的马高、牛肥、羊多、家口大,独占了一口大窑。毛老太爷见窑里还空着些地儿,便一个劲儿地催着顺有:“顺有啊,粮食还在仓里哩,那帮兵见着粮就像饿狗见了屎,可千万别叫他们抢去喽,要不你再回去一趟,给仓门上加把锁,不然我这心里直打鼓呢”。顺有坐在窑口,脸朝着大路,瞄着老鼠军逃窜的狼狈模样,听到毛老太爷的话后没做任何反应。见顺有没接话也没回头,顺有婆娘借着窑里的黑偷瞪了毛老太爷一眼:“爹,外面这阵势,谁还敢出去呀?要是俺掌柜的有个三长两短,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我可咋活哩?有多少粮食都闲气的……”说得动情随即便啜泣了起来。“哭,哭毬哩,我还没死哩就哭,你是盼着我挨枪子儿哩!再哭把你扔出窑去,让当兵照你的头开上两枪,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说话!”顺有对着自已的老婆,发出了不敢对着毛老太爷发的邪火:老鼠兵在外面乱窜,难道他自已就不担心那些粮食么?但担心归担心,啥都没有命重要哩。就算被抓住不挨枪子儿,要是自已的婆娘或者是妹子顺顺哪个被狗怂们糟蹋了,日子也照样不能过了哩。爹怕不是老糊涂了,人命难道还抵不过几口袋粮么?
树清没有顺有的担心,自家的存粮只剩吃到明年秋收的十口袋儿,以及留着春种的两口袋儿,都被码到娘住的堂屋炕上,出来的时候娘还特意嘱咐淑合在门上加了两把锁哩。家里其他该拿的物件儿——马、牛、银元——都在窑里,庄户们借粮的借据揣在娘的贴身衣里。唯一令他担心的,是转生,是娘,是淑合与秋月,他们当中哪一个出点事都会叫他活不下去。所幸,转生在秋月的怀里吃奶,含着奶头的她早已停止了因为窑黑而恐惧带来的啼哭。娘坐在从家里拿来的椅子上,屁股下面垫着羊毛毡,正在闭目养神。淑合和秋月坐在娘的两侧,淑合手里纳着鞋底儿,时不时用针尖儿挑挑头发,秋月怀里抱着孩子,时不时低头瞅瞅吃奶的转生,时不时抬头看看趴在窑口偷瞄的树清。窑里的安静、和谐,让树清感觉安心,瞄着摇摇晃晃、勾肩搭背、溃败逃跑的老鼠军,他心底有点说不上的畅快:打吧、砸吧、抢吧,蒋介石的江山都被你们给打没了、砸完了,你们这些只懂征粮、玩女人、吓唬老百姓的杂怂,也就只能像老鼠一样抢两袋粮,推倒两堵墙,逞逞你们狐假虎威的假能耐了,一旦遇上硬茬子,就只能像受惊的狗一样夹着尾巴乱跑啦!哦,不对,狗还能边跑边叫两声呢!
在窑里待了整整一天,等老鼠军们向高楞山方向窜完后,前慢坡人也断断续续回到家里。而后,村里的小径上、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堂屋的椅子上、厨房的案板上、牛马的牲口棚里,就流满了庄稼汉、长舌妇和小孩子的唾沫星子。
“狗都不吃的杂怂们,打仗腿重的跑不成,逃难的时候不仅跑得快,还能追上鸡。真是长了个鸡巴嘴还要吃鸡肉,日他妈八辈祖宗哟”,陈牛犊的婆娘看着满院子的鸡毛破口大骂,仿佛在为自已没有长毬日吃鸡兵的祖宗而难过。
“狗日的,逃难都不忘搞破坏”,院墙被砸坏的伍老三咬牙切齿,顺手把大点儿土坯堆到了墙根儿。他两岁的儿子伍四九(他爷爷死的岁数)舔着两串鼻涕跟在他后头不停的咒骂:“狗yi的,狗yi的”……
“乞子作爹婊子当娘的杂种们,娶老婆不下奶,生娃娃没屁眼儿,逃难不找别的地,偏从爷爷的宝地过,害老子在冷窑里蹲了一天,饿死你爹了”,光棍汉毛驴蛋骂得口不择言,骂得乱七八糟,教人不知道他到底是老鼠军的爷爷还是他们的老子,或者是他们的乞子爹?
“顺有啊,快看门上的锁子好着没?老天爷哟,可千万别叫那帮吃料刨槽的牲口们把粮食糟蹋了啊?”还没进院门,毛老太爷就关心起他的粮食了。顺有走在前面,快到院门的时候,看见入院台阶最上面屙着一坨黑屎,已经被太阳晒干了,像一个有大伞帽儿的黑蘑菇。他胃里直犯恶心,但为了爹和婆娘、顺顺他们再看到,他恶狠狠的踢了一脚那坨黑屎,把它踢到了院外右边的空地上。当他低头从长衫里的拿钥匙准备开门时,看见鞋底边和鞋帮子上的黄屎后,没忍住地喊了起来:“驴日的杂种,肠子断了么?屁眼儿决了堤岸了吗?吃住都在茅坑里的坏怂,把屎拉在爷爷的门口,不想活了呀?”顺有突然的呼喊吓了全家人一跳,毛老太爷走到跟前看了看不住地蹭鞋的顺有,又看了看院门上完好无损的锁子,长舒了口气儿,双手拄着拐棍儿双脚岔开像个圆规一样地站定,而后劝慰开了顺有:“好着哩呀好着哩,只要锁子在粮就在,只要粮在就万事好着哩”。
“爹,好啥着哩,狗日的把是屙在了我们的门口哩”,顺有咧着嘴对答,还在不停蹭着鞋底边儿和鞋帮子。
“瓜娃子,屎是财哩。这不,一泡屎就替我们挡住了逃兵哩,锁子完好粮食俱在哩,真可谓——一屎当关,逃兵莫开’哩,我们应该感谢屙这泡屎的人哩,他是我们的恩人嘞”,毛老太爷分享了他的“屎恩论”,又分享开了他的“粮食论”。
顺有蹭得鞋上全是土,待看不见黄屎后,气呼呼地开了锁、摔开了门,没做声的跨到婆娘身边,从婆娘手里夺过那把太师椅,拿起包袱径直朝院内走去。见毛老太爷还在不停地唠叨,他气不打一处来:敢情不是屎蹭在您老人家的鞋上,要是蹭到您鞋上,前慢坡的天都能叫您骂出个窟窿呢。但到底是心里的话过了嗓子到了嘴边就变了模样:“顺顺,你把咱爹扶进来吧,在窑里待了一天了,坐在屋里再说吧”。
顺顺扶着毛老太爷慢慢地跨上台阶,毛老太爷显然没有停下说教“粮食论”的意思:“鞋嘛,脏了洗一下还能穿嘛,最次做双新的也就是啦。要是粮食没了,那咱毛家的天就塌了,这一大家子不仅得饿了肚子,等我死后都入不了祖坟,再有就是到了阴间你爷你奶、你太爷太奶都会拿鞭子抽我哩”。毛老太爷的各种论和着唾沫砸到了地上,但没人听进耳朵里,顺顺想泡在木桶里洗个热水澡,顺有婆娘想着伺候完这帮大爷吃、洗后能捂着被子睡个好觉。可去他娘的黑屎,也去他太爷的粮食吧!
时光莞尔便过,苦难从未消失。
1949年,新政府入了陇西城,与八个长胡子老汉开了个会,签了个“和平解放陇西”的《五项协议》,立了县长,定了衙门。而后,封了老汉们“八大绅士”,有点像与“竹林七贤”相媲美的意思。就这样,陇西的江山新政府坐了,陇西的事人民做主了。
花了小一年的时间,盘顺了通信、财政、教育、田赋等各项事宜后,由省、军分区、县、乡干部组成的四级“减租减息”工作团,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各个村子。
工作团进屋的时候,陈牛犊正躺在炕上吸着旱烟,婆娘在给他笼火,儿子陈马驹在水缸里舀着往茶壶里倒水。一见穿着绿色军装的六个人,吓得他直接从炕上跳起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丫子奔到了地上,一把拉过来马驹抱在怀里,把婆娘拦在了身后,没拿稳的茶壶被重重的摔在地上,水流在了地上,一会儿就成了泥。他战战兢兢,低着头偷瞄了下,他只认识民兵队长王三狗,其他五个人都是生面孔。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的,走到他们跟前,摸了一下马驹的头,笑了一下,没说话,而后直接坐在了炕沿儿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后面五个人也陆续从他们身前走过去,站在了当头的男人一顺儿,也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陈牛犊,你别怕,这是咱‘减租减息’工作团的马团长,李秘书,张干事,佩枪的这两位是县武装部的李班长和杨班长”。见陈牛犊一家子像三个木桩子一样,王三狗率先开了口,分别给他指认了其他人。“还愣着干啥呀,还不快给各位领导熬茶端馍馍呢?”见陈牛犊一家还僵在原处,王三狗催了下他。
“王村长,不必麻烦哩。咱有规矩哩,给人民办事,不能吃人民的,不能喝人民的,更也不能拿人民的哩。要是紧着吃饭、喝茶,地主家的比咱老百姓的好得多、香得多哩”,马团长给了王三狗一个冷脸。而后变了脸,对着陈牛犊说道:“同志,你别怕哩。之所以没去毛家,没去伍家,就是为了提前向你们了解情况,提早和你们打成一片,切实地给你们解决问题哩”。
马团长还要继续,陈牛犊抢开了口:“团长,我们能有啥问题哩。以前,啥事都是张保长找到毛甲长、伍甲长一商量,然后我们照着执行哩。要是征粮,收税,最好是找他们哩,我这个泥腿子只懂种地、交粮哩”,陈牛犊说完又低下了头。
“逃兵都跑到台湾去了,哪还有什么保长、甲长?现在。他们和你一样,就是张福存、毛顺有、伍树清哩。往后,村上由村支书管着事哩”,王三狗拿出当民兵时练成的大嗓门,语气吓得陈牛犊连连鞠躬、连连点头。
马团长接着说道:“同志,你别害怕哩。这次我们来既不征粮也不收税,反倒是要给你们送粮哩”
“天下还能有这好事?政府,你别骗我哩”,陈牛犊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马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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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啦,我们从来说话算话哩。牛犊啊,你有没有欠着毛家、伍家的钱和粮?”马团长答得斩钉截铁,问得却温声和气。
“那倒是有的!不过,毛家的可不好借,就算能借出来,利息也高的吓人哩。借一口袋种子,秋收了要还一口袋外加两斗哩。你想想,那谁还敢借?伍家的倒是好借,你别看他家的粮虽没有毛家的多,但借起来二话不说,关系好的连借条都不要哩。这不,前两年征粮我找树清借的两口袋粮,到现在还欠着两斗没还哩”,陈牛犊见马团长他们没啥架子,放开了嘴,也放开了身体。一边说着,一边揭起炕席,取出了一张字据,他拿起来朝着门口吹掉了上面的土,然后双手捧着给到了马团长的手里。
马团长拿过字据后,又吹了吹上面的土,才皱着眉头动起双唇读了起来:“今有陈牛犊借伍树清粮食两大口袋,等秋收后如数奉还。不还不是人!借粮人:陈牛犊!”
“那句‘不还不是人’是我硬要让树清加上的,咱庄稼人就怕这个哩,骂人的话最实用呢。要依他还不加呢”,陈牛犊见马团长和众人都在抿着嘴忍笑,他也对自已主张加上的那句话感到满意。
马团长没理牛犊,看着字据直笑:“好哇,好哇,有字据就好啊”,边说边把字据折好揣进了兜里。而后转向王三狗,发出了那道改变伍家命运的口令:“王村长,既然有字据,也有证人,我看咱就召集乡亲们开会吧”。
没等陈牛犊搞清状况,他们就走出了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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