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生,在哇呀呀的哭声中长着个儿,天还是没降雪,也没见雨,连风都少见,倒是仗打得越来越欢了。听给天兰铁路筑基的张二愣说:共产党在云田乡马家山成立了支部了,蒋委员长现在想平分陇西,还得看毛泽东答应不答应了。前慢坡整天人心惶惶,但流言蜚语一刻也不停嘴儿,刮着关于伍家的邪风,操着伍家的闲心。
“秋月到伍家都不足八个月,却生了个足月的娃娃,那娃可不像个早产的娃哩”,陈老二的婆娘捧着个胖脸一本正经。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人家在来之前就已经种好了呢。这世道,有粮有田,随便浇个野花那还不和耍一样?”顺有的小脚婆娘,咂着嘴说出自已的见地。
“我看不像哩,要是能种上,淑合也不至于来那么久不见肚子。我看呀,树清是个十足的骡子”,陈老二的婆娘罗列开了自已的论据。
“他二婶儿,你看你说起毬来的浪劲儿,你是馋着哩…嘿嘿嘿”,顺有婆娘笑斜了身子,笑得嘴里看见了嗓子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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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你家顺有的才少哩,别瞎开玩笑”。陈老二婆娘瞪了她一眼儿。
“好好好,不开他二婶儿的玩笑。不过话说回来,秋月不足月里生了个足月娃儿,树清这头上的绿帽子是戴定了。等着瞧吧,伍家的好戏又要开演哩”。顺有婆娘充满智慧,想象着伍家的房上飞着鸡,门上跳着狗。
前慢坡庄里的斜风,在庄里吹出毛家的门,又吹进了陈家的门,紧接着又吹出了庄口,吹入了牛蹄湾、窑儿湾、巴掌湾、陈家泉的村口,但始终没吹进伍家的四合院里,直到春花的小脚踏进秋月的房门。
“树清不闹,老太太也没闹?”春花紧张地握着秋月的手。
“闹啥哩,来了第二天树清就给老太太说了。刚开始有点情绪,但随着我的肚子大起来,就连厨房都没让我进过了。姐,我进了这个伍家的门,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哩。从树清,到我娘,再到我淑合姐,对我都没的说哩,对娃娃就更不用说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碎了。就我娘,还经常拄着拐棍儿跑西房里几趟呢。就这年景,我知足哩”。秋月看转生睡得正香,轻拍着她的小被子,缓言缓语的给姐姐分享着她的生活。
“那就好,那就好哩。来之前,我就怕你姐夫出的馊主意露馅儿哩,到这会儿要是被伍家人整饬,那才真的有苦说不出哩”。春花满脸的愁容舒展了些。
“树清常说哩,前慢坡的庄子不大,却爱刮闲风。别看那些长舌妇肚里吃不饱,但嘴里从来可不闲。唯有哪一天事情落到自已头上,就只能蹬掉脚上的烂鞋,用满是泥垢的脚后跟蹬土,用口水淹掉的前胸在土里翻滚了。不理他们,邪风自然就不刮了。最主要的是把娃养大,把自已的日子过好哩”。别看秋月进入伍家的四合院时间不长,说起话来俨然和伍家人一个样儿啦。
“对着哩,对着哩。过好自已的日子,少扯别人的闲话。”春花顺着秋月的话头,聊了足足一个晚上。
邪风没刮进伍家的门,灾风却刮入了前慢坡的庄口,刮进了伍家的四合院,刮走了毛老太爷的麦口袋,刮得小脚长舌妇们的嘴只顾得上了哭。
秋收刚过,当前慢坡人还在咒骂老天爷欠了人的肚子时,保长张福存又踏入了伍家的堂屋。张保长,向来不无事来,当然也不空手走,但这次来他带来了一张纸,更带来了五个兵。
张保长安排兵官儿坐在了左边的太师椅上,而后坐在了右边的太师椅上,四个兵两人一队分列站在堂屋的门口。树清笼了火,让了吃食,站在堂屋下首沉默着。他被这阵势吓住了。他害怕太师椅上那个兵腰间的手枪,更惧怕门口四个兵斜跨着的长枪,那东西随便一响,就能要了他们全家的命。他也怕保长的嘴,他一张口要么是粮、要么是钱,都得入了乡里的仓里或者官员们的嘴里、兜里。
兵官翘着腿,抖着,又用手擦着落了灰的皮鞋,头也没抬:“我说张保长,把事儿直接说了吧,时间紧任务重,我能等得起,前方的战士们等不起哩”。张福存听兵官开了口,站起来等他说完,然后才又坐下:“好好好,这就说,这就说。树清啊,这是国军245师刘师长座下的马排长,是专门管咱们这十甲的征粮的。你也清楚,现在的世道不太平。这不,前两天,刚把袭击了甘谷县安远镇公所的倾海山、王炳全处决掉嘛。所以,为了更好的把他们剿灭掉,也能让咱老百姓舒舒服服过日子,马排长下来征粮,有粮才好剿共嘛。”说完,把征粮令拿起来又扔到桌子上,用食指在上面敲了敲。
果然,官不走空。树清没有着急回话,他看到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已,他走上前拿起征粮令看过后,双手捧着轻轻地放在桌上,退回到原先站着的位置,然后才缓缓开口:“保长,杨排长,剿共当然得支持哩。但您也看得见么,今年的老天爷紧想着收人哩,不下一点儿雨,下雨也是打打喷嚏,人根本就没收成。每家两口袋粮,怕是得要了大家的命哩,有的家户就算是要了命也拿不出来哩”。树清说得情真意切,等待着他们新一轮的刀子刺过来。
“那我们管不着,你们要命,战士们就不要命啦?”杨排长不怒自威,同时解下腰间的手枪,重重地扔在了桌子上。
“杨排长,别生气。树清也没说不交嘛”,张福存打着圆场。“树清啊,我看你交起来并不吃力嘛,至于粮不多的今年交了明年秋收了再放开了吃嘛,还是得先紧着扛枪的战士们呐。再有那粮都没有的,可以用银元换嘛。四四年,逃掉的聂县长不就这么干过么?我看就这么定吧!您觉得呢,杨排长?”张福存脸上满是得意,没再问树清,直接转向杨排长,等待他的落锤定音。
“就这么干嘛,军民一家亲,大家本该一条心嘛,更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嘛”,杨排长脸上舒展了些,而后放下翘起的腿,站起来双脚使劲儿的跺着,那一声声“啪叽啪叽”,震得屋里的人心脏都跳个不停。整理好衣服后,他把枪重新挂在了腰间,踱着步走到树清跟前,拍了拍树清的肩:“征粮的事儿就劳伍甲长费心啦,十天后我和弟兄们来拉粮”,随后迈门而出。来不及招呼,张福存也跟在四个兵后面奔出门外。
树清看得出来,张福存对杨排长的惧怕与自已不相上下,不然不至于连惯例点心都忘了拿,那贼怂可从来都是吃到饱揣满兜哩。杨排长和张福存前脚出了门,树清后脚便奔毛老太爷家,看毛甲长怎样对答。
“交嘛,天下是谁的,粮食就该交给谁嘛,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毛老太爷捋着胡须说得不容置疑。顺有是甲长,但事儿怎么做还得听老太爷示下,这也是毛家的规矩。
树清听得满肚子气,对毛老太爷他可不怕:“老太爷哟,您老是仓里有粮,甭说两口袋,就是十口袋,对您来说还没老鼠偷藏在洞里的多哩。但您就敢保证顺有管着的十户都能交上?不说别人,您家的长工李狗蛋能交上?”
毛老太爷显然不觉得交粮是件难事,也不觉得应该把交粮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商量,直接摊牌到每家每户,到期交粮就完事了。更不觉得树清会因为穷户们而和自已置气。这年景,就应该各人过各人,自家操好自家的心嘛。
“交不上就拿银元抵,没有银元也可以拿工时换嘛。再不济就交给杨排长,枪杆子对着脑袋,不交也得交哩。难不成还要让我给他们交吗?”毛老太爷没好气地说道。
树清看着毛老太爷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心里不住地寻思:你这老古董心硬得像个石头,你死了顺有、顺心还在庄里活不活人了?我就不信就靠他们弟兄俩,能抬得动你的棺材,能填满你的坟坑儿?到啥时候不都得靠庄户们帮扶着活呢?要是庄户们都和你一样石头心肠,怕是你死后都得烂到炕上,你的那仓粮食也得进了老鼠、蟑螂的肚子哩!
“老太爷说得对着哩。但,这年景不让人活,人就得想着法儿不被饿死嘛,总不能真叫杨排长拿枪顶着他们脑门儿吧?您看咱前慢坡也不大,就我和顺有两个甲长,事情摊到我们头上总得做嘛。我的意思是有粮的先交粮,有钱的交钱,要是没钱又没粮的,我管的九户我先支应他们,顺有管的九户您先借给他们,待明年秋收后再还上,您看这样行不行?” 树清心里波涛汹涌,但脸上却平静如水,话里也满是商量的语气。
毛老太爷半天无话,光是把水烟瓶儿吸得呼噜噜响。不一会儿,屋里就成了 “烟堂”。要不是树清也吸水烟,非得把他从屋里赶出来。顺有也没说话,而是勤快地往树清喝空的茶杯里添着新水。树清觉得好笑:你毛家人粮食难借,水倒得却挺勤。
树清沉不住气了,几杯水下肚憋得他不得不着急起身儿:“老太爷,我也不难为你了,就让那帮穷鬼们自已想办法吧,枪子打头也是他们活该受着,就不给您心里添堵了”。说完便起了身,准备告辞。
“树清啊,行哩,各家顾各家吧。蒋委员长都没管得他们头顶不顶枪子儿,我就更管不着,也管不住哩。要怪就怪年景,要骂就骂天爷吧……”,毛老太爷说的苦大仇深,没等说完,树清就跨出了屋门。
树清没在毛家门口的粪堆上撒尿,而是憋到自家的粪堆上,才撒了个欢。他边撒边念叨:我偏要看看毛家的水,撒到我伍家的粪里,沃出的粮食,到底能不能吃出石头一样硬的良心哩!毛老太爷哟,我倒要看看,等老天爷收完穷人,还能不收你毛家的人?
回到家里,转生在秋月怀里吃奶,树清走上去抱她在怀里,用他的胡茬儿脸贴着转生粉嘟嘟的脸逗弄着,直逗得她咿咿呀呀的叫唤,引得伍老太太直怪:一天不着家,着家了就逗她哭,一点没有当爹的样子。老太太嘴上说着,却招呼淑合给他笼火,秋月给他端馍,自已把焐热的炕挪开让树清坐。
“哭吧,哭吧,可劲儿地哭吧。往后,说不定哭都没力气哭哩”。树清紧着眉头,拨弄着火炉子。众人见他没好气的话,都没接茬,接着把关心放在了转生身上。
十天期到,杨排长和张福存也准时到了,外加四个兵,他们背着枪、牵着马、拉着架子车也跟了进来。马拴在毛家的外院里,马蹄踢得院子里尘土直飞,马尿浇地院子里满是泥泞,空气中漫着马尿味,臊得交粮的庄户们面红耳赤、鼻眼齐瞪。
四合院里,厨房的烟囱里冒出阵阵白烟,一出囱口便争先恐后地冲向天空,像白鸽儿一样飞向东、飞向西、飞向南,但就是没有飞向北,仿佛它们就像堂屋里的那些人一样——喝得昏天暗地、吹得唾沫横飞、好得推杯换盏、唤得好朋贵友——找不着北。杨排长说感谢毛老太爷的费心,张保长说感谢顺有的出力,才让征粮如期交付。毛老太爷说辛苦政府、辛苦杨排长,大老远又跑一趟,征粮嘛,就应该让顺有他们套上自家的骡马拉到地方,免得长官们折腾来回;顺有表达了征粮的辛苦,但还是力排万难如期交付,这是政府的威望,是杨排长的功绩,是张保长的支持,也是自已作为甲长该尽的义务。
当屋内的酒瓶见了底子,鸡汤剩了沫子,馒头成了渣子,杨排长和张保长给毛老太爷作揖告辞的时候,院外的粮车早已拾掇好多时啦。等不住长官出来的四个兵斜跨在粮车上打盹儿,马儿在原地焦急的踱步。树清吆喝着庄户们把粮食装好车后,蹲在院外的墙根儿旁吸着闷烟,等待着院内的狗怂们早点出来,好回家填填肚子,从中午到现在,还没进过食呢。
吸完烟,他背对着兵、马、车望向南方,那是县城的方向。他想:城里应该没有穷人吧,不然怎么会分个城里人和乡里人呢?城里人应该不会交粮吧?要是连城里人也交粮,那他们家里的粮食从哪儿来呢?要是他们也交不上粮,会不会也被杨排长顶着脑门儿呢……
“树清啊,叫你吃饭、喝酒,你也不来,光是个愿意下力装车。让庄户们去装嘛,粮征到了你还怕它们又跑回到各家各户的仓里去呀?”张福存拍着树清的肩嗔怪着,嘴里散出酒和葱混合的浓厚气味。
“就是就是,征粮还有树清的一份力哩”,顺有朝着杨排长躬身说道。
杨排长摇晃着身子,嘴里打着酒嗝儿,走上前握住了树清的手:“好好好,好哇,伍甲长,你们前慢坡交粮交得好哩。要是所有的庄子都像你们一样,那我们就不再为此犯难了……”
树清一直没有说话。不是他没有话说,而是他想说的话不能说、不敢说,他能说、敢说的话他不想说,不想像毛家父子俩一样啥话都能从嘴里说出来。
寒暄、依依不舍、欢迎再来的表演过后,杨排长晃着身子、张保长呕着肠子、四个兵牵着马拉着粮车走出了村口。虚伪、假笑便从毛家父子脸上卸下来,把毛家四合院里独有的高傲、富贵、距离感装了上去,和树清打了招呼后径直入了院门,把树清和红着脸的太阳关在了门外。
淑合下了两碗面条儿,被他囫囵儿咽下了肚子。不那么饿了,又让秋月笼起了火熬起了罐罐子,这是他的习惯:只吃饭不喝茶,虽然肚子也饱,但嗓子眼儿却不得劲儿,也缓不过乏儿来。
罐罐儿里的茶还没熟,冒着滋滋的响声,就着空儿树清吸得水烟瓶儿咕噜噜响,时不时插着吐烟圈儿的空咳嗽几声。转生偎在伍老太太怀里,头抵着祖母的下巴瞅着树清吐出的烟圈儿,秋月在厨房里洗碗,淑合坐在老太太旁边,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转生的小手,像是在抚摸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掌柜的,人家都是得着空就吃公家的,你可倒稀奇:饭吃咱家的,茶喝咱家的。人家在屋里吃鸡喝酒,你在外面受冻装粮。公家的粮车一拉走,咱家的粮食没了,功劳倒是人家毛家父子的了,杨排长和张保长真是不长眼睛哩”。淑合压了几次性子,到底是没能压住。
“他们不长眼睛,庄里人还能不长眼睛?老天爷还能不长眼睛?赶上天旱,又赶上征粮,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脑门儿被枪子儿打穿吗?咱们不是还留着够吃到明年秋收和明年春种的粮呢吗?越是年景儿不好,越得互相帮扶着过哩!要是都像毛家,我们伍家在这个村里也活不成人哩”。树清说得不急不躁,给了家里人一个合理的宽慰。
“不过,我听李狗蛋娘说,顺有给他家借了一口袋儿粮,少算了半斗的利哩。你说毛老太爷给别人借都不借,都找我们借,却给他家的长工借了还少算了利,那也算是行了一件善事哩”,淑合分享着听来的新闻和见解。
“那是顺顺姑娘帮着说的:反正他是毛家的长工,借了粮,等明年秋收打完粮后,从分给他的一份里扣了就行。再少上半斗利,来年能让狗蛋带着感恩的心干得更卖力哩。顺有和毛老太爷一寻思,反正是不赔本还能赚人情的买卖,所以狗蛋才从我们这儿少借了一口袋”。树清帮着淑合把故事讲圆了。
“顺顺这娃能有那心思,倒是和毛家屋里的人不一样哩!我转生娃以后也要有个好心肠哩……”,伍老太太嘱咐着转生,不管她能不能听得懂。
“不过话说回来,掌柜的,要是庄里人最后还不上了咋弄哩?那可是咱爹咱娘攒了一辈子的家底嘞,总不能真成当兵的口粮吧?有的人家明明家里有粮也还找咋借呢!”淑合表达着担忧。
“还不上就慢慢还吧,前慢坡还没出过欠东西不还的人哩。要是实在还不上,就当是为咱转生娃出生办了仪式唱了大戏花费掉了吧,为她往后的日子求个顺利、平安和好过吧。再说了,当时爹娘开山撅荒都能活,我们还有种粮春种完就能秋收,还能活不下去?至于家里有粮的愿意借就借吧,总会还的。都想开一点吧!”树清嘬着烟,倒也想得开,并且把自已的“想开一点”传达给家人,劝他们也“想开一点”。
“是啊,天灾和人祸,都要善事禳哩!”伍老太太看着怀里的娃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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