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班十五块袁头,秧歌队二十块袁头,五大口袋白面,四十八斤散酒余了六两,红纸用了十张,黄纸和白纸各是三张。伍家这次花得凶哩”。顺有屁股搭在毛老太爷的炕头边儿上,给毛老太爷分享着早上刚和树清核完的账。
“哼,到底是年轻哩。这么多东西就这样三天造完了,从庄稼里挖起来一年都不一定挖得来哩,还得赶上个好年景哩。到底是年轻娃,耍势不顾里子,和他爹还差得远哩”。毛老太爷靠在炕墙缓缓而语,吸得水烟咕噜噜响个不停。
“你要记着哩,以后当家不能学伍家的树清。要在人前耍势,不一定得花自已的票子,借别人的票子耍自已的势,那才是真的耍势哩”。
“爹,你放心,在前慢坡,还没有咱毛家人不能耍的势!”
黄土高原的秋,短得像人眨了下眼睛,快得秋月刚给院外栽了棵杏树,转眼第一场大雪就用晶莹妆点了它。第一场冬雪即来,树清的心里就十分踏实啦,冬小麦一经雪水哺育,来年又是个丰收年。夜晚,他看着窗外飘飞的雪絮,捏了下秋月的奶子,笑着说道:“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所以嘞,今晚你和娃娃睡,我和淑合睡,来年等娃一出生,我要天天吃你的两个大馒头,咱娘、淑合和娃天天吃白面馒头”。秋月似怒而嗔:“呸,不羞”,而后温柔地捶了下他的胸口,树清便揭开门帘直奔淑合的东屋。
秋月的肚子开始撑衣的时候,伍老太太开始带着淑合张罗过年的物什。腊月二十三,厨房里煎油饼、炸甜果儿的香味飘出时,树清正爬高伏低的扫着堂屋,顺有拿着红纸进了院子:“树清,才扫哩么?扫房要越早,灶王爷才开心哩”。树清看顺有进来,用鸡毛掸子掸了掸身上的土,抓紧迎了出去。“快来快来,这不是趁着没啥地里没事多睡了会儿,刚扫你就进来了。赶着你的勤快我是不行喽,哈哈”,树清边招呼顺有坐,边张罗着秋月生火给顺有煮茶。
第一杯,照例泼在了地上,敬了土地爷。第二杯,刚倒进杯里就被顺有吸进嘴里,他掐了一块刚出锅的油饼放进嘴里,舌头把馍馍推到右边,让右脸像肿了一样,而后又就着烫吸了一口,“肿着”腮帮子边嚼边说:“树清,今天得麻烦你这个笔杆子哩,提前给咱把年对儿写了,我怕后头找你写得人多写不过来哩”。树清的毛笔字写得好,是伍家祖传。伍老太爷生前总说:咱通渭来的人,虽然被年景逼成了泥腿子,但手里的一杆儿笔总得勤耕不辍,或画或书,总是站在人前显能的本事哩。因此,当所有进门的人竖起大拇指,夸赞堂屋的那幅中堂“人如其人”时,伍老太爷总是倍感骄傲,以至于逢人便能从笔锋聊到布局一直不停,仿佛谁人都懂书法似的。
树清毫无推辞,招呼秋月研磨、裁纸,待温水化开了笔,摊好纸镇尺压头,翻开联谱笔动联出。院门一幅:高门阔府家业兴,春入庭阶福满堂——喜事临门;堂屋一幅:上善若水育万世,德厚流光承千秋——福寿绵长;东屋一幅:千层锦绣迎登岁,万朵祥云照吉家——喜迎新春;西屋一幅:巧剪窗花牛拱户,妙裁锦绣燕迎春——天赐佳偶;厨房一幅:堂内精心调五味,堂肖聚首会三亲——妙手散香;灶爷一幅: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树清沉醉其中,时而沉着、时而潇洒,六幅年对儿很快写完,引得顺有连连竖着大拇指,嘴里“啧啧啧”不绝。树清享受着称赞,拿下三片裁剩下的窄纸,书下:出门见喜、六畜兴旺、五谷丰登,而后提醒顺有分别贴在院门外的树上、牲口篷门上、粮仓门上,方才歇笔。
过了腊月二十三,断断续续还会有人拿着裁好的红纸来找树清写联儿,前慢坡庄户倒还近些,陈家泉、樊家岘、巴掌湾的庄户也来。树清无论远近、无论熟生,翻开联谱便写。秋月和淑合听多了那些庄户们 “讨个好彩头”的言语,也催着树清在腊月二十八就写好了自家的年对儿:早些完早贴,彩头也能来得早哩。
腊月三十,村里偶尔响几声炮仗。不用猜,是顺有的两个娃清风、清俊在放,村里能舍得花钱放炮的,除了自已也就毛家啦。那些小户们绝不会为几个听响声的玩意儿,少了几斤粮食或是清油。秋月熬得浆糊,树清中午就把年对儿贴在了各屋的门上,最后在院门上贴了“出门见喜”,在秋月栽的那棵杏树上贴上了“枯木逢春”,沉默着看了许久。
太阳一落,当毛家的连续两串炮仗响起来的时候,树清早已把伍老太爷和伍家三代宗亲的牌位立在了中堂桌上。他想:爹辞世在前慢坡,自然能找见四合院的大门,三代宗亲虽埋在通渭,但不管变成神或着鬼,也该能循着香烟儿飘来,坐在这中堂桌上,尝尝娘煎的油饼,吃吃淑合炸的糖果,看看秋月的肚子,与阳世的子孙们一块儿过个好年。
四沓纸钱,都被树清裁成铜钱样:三沓给宗亲,一沓厚的给爹。一碟瓜子,一碟软儿梨,一碟油饼,一碗猪肉,一碗羊肉,一碗蘑菇,一碗白菜,一碗洋芋,一碗浆水,一碗长面放置得当,“三碟八碗”仅剩下一碗热汤水饺没上。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饺子是伍老太太叫秋月下的:你虽然身体不便,但这碗给先人的饺子得你煮、得你端、得你献哩,先人吃过了你下的饺子,才认你是伍家的媳妇,去到阴世他们才会给你引路哩。
秋月端着饺子进了堂屋,把饺子轻轻地放在了长面旁边,退到了树清身后,见淑合搀着伍老太太进来,上前去搀了她的右手,而后三个女人一起站在了树清身后。树清擦燃洋火,焚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转身看见伍老太太已经领着两个儿媳妇跪好了,他把一页黄纸拿在手里退后了一步也跪了下来,嘴里振振有词:“伍家的三代宗亲,爹,不肖子孙树清携我娘、妻子淑合、妻子秋月给各位宗亲磕头,希望受宗亲庇佑,保佑娘身体健康,保佑秋月肚里的娃娃平安降生,保佑家里事事如意、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过年了,给各位宗亲献上三碟八碗,吃点好的过个好年”。说罢,便点燃了黄纸,待快燃尽时轻轻地抛起,起身作完揖后那页已经变成黑纸屑的黄纸仍飘在房梁顶上,丝毫没有落下的意思。伍老太太抬头看过,边往炕上爬边对着两个媳妇说道:“飘得越高越好哩,飘得越高说明先人越欢喜越愿意保佑子孙哩,今天指定是你爹看到秋月肚里的娃娃开心地笑哩”。
越是舒服的日子,越是不经过,庄稼人的尤其如此。苦硬了的骨头还没展直,春种就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前慢坡人种地,没有固定的时令,全看毛老太爷。毛老太爷招呼长工李狗蛋往地里窝粪时,前慢坡人知道年过完了;李狗蛋开始翻地的时候,前慢坡人知道龙抬头了……前慢坡人心照不宣地遵循着这个规律,他们相信:毛老太爷毕竟是种了一辈子地,不然为啥每年秋收时他家的总能堆满粮仓?老天爷必定是把节气长在他的骨节中哩。
今年,树清没等毛老太爷。待下院阴处的雪化成水,流进两棵软儿梨树窝里,他便架着牛拉着架子车开始往地里窝粪啦。当喝牛的吆声传到毛老太爷耳里,他有点不确定时节了:年不是还没过完么?十五都没过咋能春种?年景把人过得规矩都不守啦?他怕是自已记差了日子,拄着拐棍在堂屋门前喊了喊顺有:顺有,顺有,今天是几?
顺有正躺在毛李氏的怀里,他闭着眼睛,毛李氏掏着耳朵。听到毛老太爷的喊声,他把嘴里的奶头紧着嗦了两口,而后翻身出了房门:“爹,今儿是十三,咋啦?”,回完话才来得及提上鞋跟儿。毛老太爷紧着眉头,嘟囔着从堂屋走到了院里:“才是个十三么,哪个混球儿已经开始窝粪了?”,说着便拄着拐棍儿向院外走去,他要看看这个浪费粪、不尊重天爷的混球到底是谁!
顺有跟着从院门出去,绕过照壁,望望朱家坪沟没有人影,看看前梁川不见牛动,瞅瞅大沟梁上:淑合牵着那头黄牛,树清正一堆一堆的窝得起劲儿。“爹,是树清哩,他们已经窝了好多了嘞”,顺有把眼睛看到的讲给毛老太爷。毛老太爷听说是树清,气得拐棍儿直捣地:“娶二婚婆娘,又浪费粪,伍家人是不准备做人了哩。那种地是能随便胡来的么?以前是怕鬼子闹哩,鬼子一走我看是狗日的自家窝里胡整开哩,纯粹是一个胡整的冷怂么……”
刚开始,树清也在等着毛老太爷。但过了初十,他就有点儿坐不住了。看着秋月的大大的肚子,他掐算了娃出生的大致日子,怕像往年一样春种,到时候人手上顾不过来。再加上李狗蛋这两天还在樊家岘、陈家泉不停地转着亲戚,他就知道距离毛家开始春种还远哩。秋月看他一天朝毛家院里看几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宽慰着出了主意:“掌柜的,要想种地看他毛家人干嘛呢?难道他毛家人还能管着老天爷下雨不下雨呢?以前我不知道有个毛家人,照样也把地种哩”。
“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种地哩?”树清没好气的应付着。
秋月白了他一眼,不愿和他计较:“我是不懂种地,但有人懂哩。之前我们村里的教书先生说——种地的时令写在新历书里。说是叫“二十四”节气,什么节气干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呢。”
树清直拍自已的脑门儿,后悔没早点听秋月这番话:“咳呀呀,我真是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啦。以前都是跟着爹种,啥时候种、种啥东西都是他说我照做。爹一走,我啥也不会,只能跟着毛家人的步子走哩。我真是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喽”。说罢,在秋月的脸上亲了一下,而后奔堂屋去寻新历书……
窝粪、翻地、播种,一切就绪,静待年后第一场雪的哺育:只要春雪一落,春麦就能吸足水,冬麦也能长得更凶。但直到秋月把娃生下,雪公主一直没光临过这片靠着她吃、指着她活的地方。
三月初一,鸡还没叫,秋月的喊声,把伍老太太叫出了堂屋,把淑合叫出了树清的怀里。淑合点火、起锅、烧水,伍老太太揭开被褥铺上麦草、撒上浮土,将满是水渍的裤子扔到地上,而后教秋月如何吸气蓄力,怎样呼气使劲儿。树清在堂屋的中堂桌上放上香炉,焚了三炷香后,一直在房外踱步,听着秋月喊得撕心裂肺,他焦急、惧怕、心痛、无奈。但娃娃的哭声一出,他就又转为激动和兴奋了。
“娘,咱娃叫个啥名儿呢?”,淑合抱着娃娃,笑成了花儿。
“叫引弟吧,下次给咱引来个男娃”。伍老太太擦着手上的血渍,脸朝着淑合怀里的娃娃。
“你觉得呢?”伍老太太朝着树清说道。
69書吧
树清给秋月掖了掖被子,看着深睡的秋月,擦了擦她额头的汗:“娘,淑合,我看让咱娃叫‘转生’吧。一来能让娃给咱再引来个男娃,二来希望咱娃能转身过个好年景,别再像咱似的,今天鬼子闹,明天吃不饱,后天连天下听谁的都不知道!”
“叫转生好,叫转生好,我娃就叫转生……”,伍老太太连声地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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