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着,这都得唱出戏呀”。毛老太爷靠在太师椅上,煞有介事地捋着胡须。
无论喜事、丧事,毛老太爷雷打不动是被请的第一个。一来经过的事儿多,毕竟年岁在那儿摆着呢;二来作为前慢坡原生的地主,能让老太爷坐镇,那也是代表着老太爷肯给主家的面子哩。
老太爷倒也乐得于此。人嘛,就是活个脸面。啥叫脸面,就是任何时候都在人前哩。目前为止,在前慢坡,除了过世的伍老太爷,还没人能和他并着站哩。
“你爹,是个场面人。人很敞亮,干活没一点麻达;他更讲场面,和我一样,所以慢慢走在了人前。你爹在世前,我们是非常好的拉党哩。淑合来,吃了个碗儿菜就算过了,这一次你又娶了二房,起码得唱出戏哩。我老太爷活了七十多了,都没娶到个小,倒叫你年轻人倒是占了先喽!”毛老太爷端着架子,慢吞吞地说着自已的打算。
树清不喜欢毛老太爷关于淑合大、秋月小的歪说,婆娘就是婆娘,哪有什么大和小?个子才分大小,当然,奶子也分大小哩。但,请老太爷坐镇是娘说的“前慢坡的传统”,树清不得不照办。树清也想,娶秋月是个喜事儿,有了喜事的面子,不能因为不喜欢老太爷端着的样子,就丢了办事儿的里子。里子面子俱全,那才能显到人前哩。
树清也听出了毛老太爷的醋意,毕竟娶俩老婆不是谁人都行。再说了,给你老太爷再娶一个,你也得有福消受呀。奶子放你嘴里,也能从你掉光的牙齿缝儿里掉出来,那可真是眼睛享福毬受罪,活活的暴殄天物哩。树清暗暗觉得好笑,但嘴上还是应承着:“老太爷哟,您看您说的,故意地羞侄子哩。您是不想娶,就您这光阴,娶十个都富裕,别说两个啦”。
毛老太爷满意地直点头,看着树清寻思:到底是伍家的后生,能听出牙齿后头的话,回的也有条有理,更懂得往前抬举别人,怪不得叫人家娶了两个哩。
“但,您看唱戏的事情怎么回旋下。倒不是说咱唱不起一台戏,而是淑合来的时候没请,秋月来了唱个大戏。秋月是高兴了,我怕淑合挑理哩”。树清面露难色,将问题抛了出去。
“挑毬的理哩!四合院里就不应该有婆娘挑理的时候。先人让她们缠脚,就是叫他们别走太快,得跟着男人的步子;祖辈让她们把头发盘成圆髻,就是让她们别胡思乱想,即使有想头也得盘在心口里哩。越是这年景,越要让她们懂规矩哩”。
树清把玩着茶杯,对老太爷的话既不想表示赞同,也不想冲撞这个老古董儿。何必浪费自已的新矛去戳他铜墙铁壁般的旧盾呢。
“树清啊,你爹不在了,四合院的规矩得你来立哩。啥叫规矩,除了孝顺你娘,事事你说了算,那就是规矩。顺着一个婆娘家的想法,那可不是咱前慢坡的汉子的派头。自古至今,老太爷没听见过哩。”毛老太爷继续着自已的说教,毫不理会树清的沉默。
“顺有,顺有,你来!”老太爷喊了两声。
毛老太爷生了两子一女,老大顺有,老二顺心,姑娘顺顺。顺有已经成家,娶的是福星乡李家湾的女子。毛老太爷一度因娶回来福星的儿媳妇而自豪,这代表着我毛家的声势不仅出了前慢坡,出了高楞乡,更是影响了福星乡哩。顺心和树清是玩得最多也最好的伙伴,两个人一起读书,一起放驴,一起偷着烤对方家的洋芋。最让他们引为有趣的是,他们老玩石头剪刀布,赢的人往输的人牛牛里灌土,然后并肩跪在泉边儿用给饮牛的水清洗牛牛。他们管这叫:老牛不喝水,小牛先享福。后来,顺心从了军去打鬼子,而后杳无音讯。顺顺毕竟是个女孩子,树清接触的不多,但常听毛老太爷嗔怪:别看她最小,但也属她最精,长大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哩。
顺有进门来,给老太爷和树清添了新水,而后站在房子下首,双手交叉着搭在屁股上,朝着树清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树清要娶小,还要唱戏,你这几天帮着树清两个人跑一跑。我老了,跑路的活就交给你们干吧。”老太爷朝着顺有下了命令。
“那我先去巴掌湾找阴阳李师看个日子,树清去高台山请给雷神爷庙上演过的人影戏,然后照着日子采办和进行呗。到了日子当天,爹你再坐镇指点。这样安排,您看可行不?”顺有说完了自已的打算,等着毛老太爷的指点。
“给李师要说哩,日子朝近里看,人就在家里住着呢,时间长了说出去不好听哩。再一个,树清啊,你得把上庄儿宗族伙子里用好哩,虽说他们家里情况不能和咱比,但力气使起来比咱都厚实哩,也就是多一口袋吃食的事儿哈”。毛老太爷见顺有安排地妥当,又添了些细处,而后闭上了眼睛沉思:我这辈子站在人前,顺有、顺心必不能退在人后,坐炕要坐正炕,吃席要吃上席,夹菜要夹首筷,这就叫老子英雄儿好汉哩。
树清从毛家的四合院出来,心里憋着一肚子气:老子娶老婆,倒好像成了你们毛家人的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毛老太爷给顺有娶小妈哩。他气鼓鼓地嘟囔:“你叫我不能顺着婆娘的心,那我伍家的主就能让你姓毛的做了?”
“毛家人做惯了前慢坡的主,想着就能做我伍家的主?请他是抬举他哩,唱不唱戏那还得我们说了算”。听完树清的话后伍老太太也气呼呼地说道。“他说唱戏,那是在试咱们家的势呢,他觉得你爹去世了,咱家没那个光阴唱戏,加上你再娶两个女人,他是眼红哩。依我看,咱们不光要唱戏,给他个面子,还要请秧歌儿,让淑合和秋月高兴,第一天唱戏,第二天演秧歌儿,第三天办事儿,要弄就弄个热热闹闹”。伍老太太本身温柔,但和伍老太爷生活得久了,倒有点像伍老太爷敢想敢干的性子越来越像。
“敢讲排场,还敢讲大排场,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毛老太爷在听到伍家商量出的结果后感叹。
重阳三天,前慢坡成了方圆的热点,处处漾着欢笑。伍老太太直叹:李师到底是老阴阳,手上有真功夫哩,选得日子真好。秋收一过,庄农人家里有粮,也就有了闲心看咱们耍势。
九月初七,戏台子在四合院的下院里搭了起来。天还没黑,四合院里就涌满了人。来得早的,女人们坐在了淑合的炕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扯着是非,男人们在秋月的屋里划拳喝酒、喝茶吹牛,来得晚的只能抢先在院子里占个好位置了。伍老太太坐在高房的炕上和毛老太太拉着家常,那是她的宝地,透过窗户,她便能居高临下的看全她的四合院,看清前慢坡人脸上羡慕的样子。淑合和秋月忙得不可开交,秋月喊来了春花帮忙,顺有主动帮着树清置办,一切进行地稳稳当当。
星星关掉太阳的开关,把月亮的灯芯点上后,常在高台山雷神爷庙会上唱戏的马家班登场啦。白色的大幕放下,九盏煤油灯同时亮起,小人影儿在幕后开始跳动,院里的人开始躁动和沸腾。毛家老太爷搬个太师椅坐在第一排,顺有和顺心站在两旁,顺顺坐在他的腿上。“他陈家婶儿,小心点挤,不然把奶子挤掉呢”,巴掌湾的屠户权狗娃故意使坏。“权狗娃,不好好看戏,再胡说小心我男人撕烂你的嘴哩”。“小心点娃娃,娃娃在脖子上架着哩”,樊家岘尉老四的婆娘嘱咐着自已的男人。“牛蹄湾的这些混小子们,看见姑娘就使坏,就这么大的点地方,挤个毬呢”,陈家泉的陈根全转过头朝后喊着。“看这样子,全牛蹄湾村的人都来了,你看那陈家泉、巴掌湾、樊家岘都有人哩。这次,树清可是耍足势了”,前慢坡的陈三狗给旁边的人嘀咕。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琦在庙堂。将状纸押至在了爷的公堂上!”,班主马一吼一嗓子吼出,可真对得起他“一吼”的名号,霎时间叫好声此起彼伏。树清站在人群中更是喊得卖力,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的骄傲不禁在心头泛起 :陈世美招了公主的东床,惹得杀了头。我一下娶了两位娇娘,东一房,西一房,惹得男人们心痒痒,这可没地方说理去,包公再公正也判不了前慢坡这头一遭地美事。
《铡美案》唱罢,《打黄袍》登场。《岳飞传》激荡着男人的胸腔,《牛郎会织女》揉碎了女人的柔情。直唱到月亮正立于四合院之上,马一吼的嗓子方歇,钹也止了声儿,鼓亦停了震动。而后,人稀稀拉拉地走出,把偌大的四合院留给了伍家人,等待着第二天的好戏登场。
给马和牛喂完夜草,树清躺到了淑合的炕上。“秋月刚来,你躺我炕上作啥?”淑合给树清揉按着太阳穴,嘴里嗔怪着。“今天的戏是补给你的,今晚的戏就应该和你唱哩。马一吼唱的是《牛郎会侄女》,你掌柜的要唱的是——豹子头亲遍淑合身哩”。淑合感激于树清这种玩笑式的关心,像春风沐雨般让她舒适,第一次主动地骑到了树清的身上,把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
九月初八,专门给“九天圣母”庙会演唱的樊家岘秧歌队粉墨登场。不同于人影戏的搭台就唱,秧歌队儿更显庄重,流程也更加繁琐。晚上八点前,一切准备停当后,毛老太爷坐在伍家堂屋的太师椅上吸着水烟,准备亲自接待秧歌队的到来。八点半左右时,锣、鼓、钹配合着“四环四”的节奏,响亮而又震撼地传到所有等待者的耳朵里。毛老太爷快速地出门,左右跟着树清和顺有。秧歌队头人石老汉是“九天圣母”天选的把总,他提着长燃灯昂首在前走着,后面两条各有七节的神龙舞得惟妙惟肖,龙节里的洋蜡随着鼓点儿跳跃,老幺婆、书声、小姐、丫鬟、乡约装扮的唱把势各具其态,仿佛每个人的心也跟着鼓点儿跳动。
69書吧
当毛老太爷和石老汉迎在一起,各自拱手拜了三拜,而后一个神符被石老汉点着,院里的男女老少都跟着毛老太爷跪了下来,朝着石老汉手里的长燃灯和双龙叩了三拜。而后,石老汉领队在前,毛老太爷和树清、顺有跟在其后,十几步便跨进了堂屋,将“九天圣母”的牌位插在了中堂桌上的麦麸盆中,双龙和秧歌队面朝着堂屋在院中站定。
接下来是“请神”仪式,每个人都在屏息以待,大人捂紧了孩子的嘴巴以免乱喊乱叫,男人们把女人拉到身后以免女人之身冲撞了下凡的诸神。石老汉点燃第一张神符,奔出堂屋朝着天空扔起,嘴里念念有词:“一请三清四帝,前慢坡诸信徒盛邀诸仙来到”,而后奔入堂屋,将诸仙牌位插在了上首,点燃三炷香领着所有人跪下拜了三拜。起身后又点燃第二张神符,再一次奔出房屋朝着天空扔起,口中换了措辞:“二请高楞山四方诸神,樊家岘馒头咀九天圣母爷信众盛邀诸神驾临盛会”,再一次奔入堂屋,将诸神牌位插在了中排,领着众人拜了三拜。第三次,石老汉请了“九天圣母”的兄弟姐妹,将申家湾金龙大王、河那坡渭河龙王、春家湾显神大王、巴掌湾白马大王的牌位分别插在了“九天圣母”的左右列在了下首。
诸神落座,石老汉与毛老太爷分列牌位两侧,树清跪在中堂桌前。毛老太爷点了三炷香递到树清手中,树清举着香超牌位拱了三拱,而后毛老太爷接过香插在了香炉中,同时间石老汉与神对话:“诸神听真,高楞山前慢坡馒头咀袍下善男伍树清,娶妻善女伍王氏淑合、善女伍张氏秋月,特请诸神来此,共鉴新婚,共享盛会”。石老汉说罢,树清朝着诸神又拜了三次,方才起身作揖。毛老太爷适时朝门外喊道:“诸事行礼已毕,好戏开场”,双龙又随着鼓点儿舞了起来。
当一盘盘白菜粉条混着块块大肉被唱把式们扔进胃里,二胡、三弦儿、板胡和快板组成的乐队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经不住大家要求起哄,已经合奏完了一曲《采花小调》,又合奏着起调儿催促唱把式们登场。石老汉安排完演唱的曲目后,挤进人墙贴着拉板胡李富贵的耳朵喊道:“头一个唱《两亲家打架》,教他们看看咱的本事”。李富贵点头会意,手上起劲儿,陡然间音回路转,二胡、三弦儿合起了《两亲家打架》的起调儿,快板也跟着节奏在慢、快、行、柔间间自由转换。起调曲终,一声“大步儿走来呀哈,小步儿跑啊,伊呼呀呼嗨”压过乐器传入挤作一团的人们耳中,女方亲家老幺婆边唱边穿过人墙站在了人群之中。她或唱,或念白,或搞怪,或端庄,引得众人或沉醉、或皱眉,或哄笑,或感同身受,不自觉的皆迷醉其间。
之于诸神,伍家,众人,又是一个叫人难忘的夜。
重阳日,四合院墙、门、窗、桌、椅上贴满大红的“囍”字,西房的炕上散着枣儿和瓜子,大红的被面儿上一对鸳鸯绣得活灵活现,雄鸳眉目传情,雌鸯温柔似水,卿卿我我间尽显伉俪深情。太阳给足了面子,引来薄片儿白云,轻遮刺眼的光亮,渗出温暖的柔光,照得花儿笑、草儿跳、树儿摇,照得牛鸣马嘶,照得小黄狗一个劲儿摇着尾巴打滚儿。伍老太太精神抖擞,一身崭新地衣、鞋、帽,脸上笑容一刻没歇。淑合穿着和秋月做的一模一样的新衣忙前忙后,左胸前的一鸳双鸯分外引人注意。
毛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顺有招呼人有里有面儿,盘菜点粗中有细、顺流程张弛有度,俨然和年轻时的自已一模一样,打心底儿泛起骄傲:前慢坡的人前,我毛家人还得站上个百年哩。顺有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毛老太爷的指点下替主家主事儿啦,他为表对父亲的恭敬,偶尔会把熟透在心间的流程再请示一遍,看着父亲有条有理地指示,他满意于自已的机巧。他指挥毛家人摆正桌椅,领着伍家人跑前跑后,喊着陈家人挑水添柴的时候,感觉自已像戏里的岳飞,呼将喊兵,大杀四方。
秋月穿着绣着一鸳双鸯的新衣,跟在树清后头,循着顺有的喊声,给娘磕了头,给淑合看了茶,和树清拜了天地,在男人们的起哄和女人们的打趣间坐在了西房炕上。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觉得一切好不真实:就这样安定下来?我也成了这座四合院的主人?我的娃也将不再受冻挨饿?但当听到院里的划拳声和嚷叫声,那种不真实便烟消云散,她不再忐忑,她欣然接受,并且满意于眼前的种种。
树清喝得酩酊大醉,淑合架着他进了西房,而后躺在了炕上便响起了呼声。秋月给他洗了脚,擦了身子,在炕头下放了半盆儿清水以免半夜再吐,在窗沿上放了一杯热水,吹熄了煤油灯。而后,脱光了自已,亲了亲他的脸,贴着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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